钦定四库全书
周易集说卷二十六
宋俞琰撰
文言传一
古易十二篇,文言传自为一篇。题曰文言传者,孔子明文王彖辞、爻辞言外之意,以尽乾、坤二卦之蕴,而余卦之说因可以类推也。自王弼移附乾、坤二卦后,加「文言曰」三字冠于首,而除去「传」字,后人遂不曰文言传,而仅曰文言。或谓文饰其言,或谓交错而言,或谓古有是言而孔子文之,或谓言不文则不足以传远,故因其文以详言其理,所以文饰乾坤之大德。愚案:陆德明释文梁武帝云:「文言是文王所制。」梁武之说必有所据,但制字未莹耳。或曰:文言,文王言,即彖辞、爻辞。孔子传述文王所言之意而推广之,故曰文言传。愚观其反复发明乾、坤二卦彖辞、爻辞之意,则知古易题曰文言传良是矣。分明彖辞、爻辞皆文王之言,而孔子传述之也。首章云:「元者,善之长也。」春秋左氏传惠伯之说同。穆姜则以「善」字为「体」字较好。或者因而疑之曰:「兹非孔子之文,孔子以前,穆姜惠伯尝言之,则此语乃古语也。」愚则曰:古无是语,穆姜惠伯亦无是语。左氏盖借孔子之说为穆姜惠伯之说耳。何以见之?如吕相绝秦书,此岂当时史氏之文哉?盖皆左氏为之也。又如国语司空季子之占,既取八物之象,又有坎劳卦之语。审如是,则孔子之前,司空季子已有是说矣。谓说卦为非孔子所述,亦可也。吁!读易者要当明辨。苟轻信左氏之浮言,而反疑圣人,无乃不可乎?
元者,善之长也。亨者,嘉之会也。利者,义之和也。贞者,事之干也。
「元亨利贞」,莫非善也。「元」居「亨利贞」之首,故曰「善之长」。亨者,通也。亨而无不尽美,故曰「嘉之会」。利者,宜也。利而无有乖戾,故曰「义之和」。贞者,正而固也。处事而固守以正,则何事不立?故曰「事之干」。乾之「元亨利贞」,即人之仁义礼智。今于「元亨利贞」,不言仁礼智,而于「利」独言「义」,以见君子不以利为利,而以义为利也。
君子体仁足以长人,嘉会足以合礼,利物足以和义,贞固足以干事。
伊川程子曰:「比而效之谓之体。」紫阳朱子曰:「此语未安。体仁,如中庸体物之体相似。仁,理也;人,物也。以人之身而体仁之理,乃足以长人矣。」愚谓君子以仁为体,则痒疴疾痛,举切吾身,而无一毫之非仁,故足以长人。长人者,居人之上而为之君长也。辅世长民莫如德,则无一物不在所爱之中。盖惟仁者,则宜在高位,不仁而在高位,是播其恶于众也。故曰
「君子体仁足以长人」。礼者,天理之节文。「嘉会」,谓事事尽美,而动容周旋无不中节也。礼以会而后行,会以嘉而合礼,故曰:「嘉会足以合礼。」利与义皆训宜。利自义中来,义安处便是利,非义之外别有利也。大凡利于己,不利于物,则为悖于义而不和,岂所宜哉?盖唯利物而不以己害物,则足以和于义而不悖,斯得其宜,故曰「利物足以和义」。「贞固」,谓择善而固执之也。固而不正,则众议得以屈之;正而不固,则众力得以倾之。唯知正之所在而固守之,乃足以立事,故曰「贞固足以干事」。言「利贞」而不言「元亨」,言仁义礼而不言智,盖互文见意,将使学者触类而长之也。紫岩张氏曰:「不言智而言贞,恶夫智容有不贞者。
君子行此四德者,故曰:乾:元亨利贞。」
人道与天道一也。君子行此仁义礼智,即行此「元亨利贞」也。君子,即「乾」也;仁义礼智,即「元亨利贞」也。自前至此,乃第一节,申彖传之意。
初九曰「潜龙勿用」,何谓也?子曰:「龙德而隐者也。不易乎世,不成乎名,遁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,乐则行之,忧则违之,确乎其不可拔,潜龙也。」此以下乃第二节,申爻传之意。欧阳文忠公曰:此非孔子所作之全篇也。若皆孔子作,则其文自有次第,何假子曰以发之?亦不应自称子曰也。其先言何谓,后言「子曰」,乃讲师自为问答之言,亦如公羊、谷梁之传春秋,先言何曷,而后道其师之所传以为传也。紫阳朱子曰:「所谓子曰者,是弟子后来添入,亦不可知。近来胡五峰将通书除去篇名,却在上面各添周子曰,此亦可见其比。」愚谓中庸、大学亦称「子曰」,盖皆后人所加也。潜、见、跃、飞,皆龙德也。龙德即君德,今曰「龙德而隐」,谓以九居初,虽有君德,乃在下而隐者也。「不易乎世」,守其道而不为习俗所移也。「不成乎名」,晦其行而不求名誉之著也。「遁世无闷」,遗佚而不怨也。不见是而无闷,人不知而不愠也。「乐」即「无闷」之谓,无闷故乐也。「乐则行之」者,君子乐天知命,安贫而不忧,则遵初九在下之象,而行此「潜龙勿用」之道也。「忧则违之」者,小人不知天命,长戚戚而不乐,则悖初九在下之戒,而违此「潜龙勿用」之道也。言乐而兼言忧,亦犹后章坤初六「不善之殃」与「善之庆」并说,以见君子则如是,小人则反是也。或以「进」字假「行」字,「避」字假「违」字,而云「见可而进,知难而避」,是岂初九爻辞之旨哉?夫既潜矣,既勿用矣,尚何见可而又进,即尚何知难而致避耶?或又谓君子有时乎忧乐,其行其违,皆出于我,去圣人之意远矣。确,坚也。确乎其不可拔者,内有所守而坚确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也。此章始言「龙德」而隐,终又总结之曰「潜龙」也。盖自「不易乎世」至确乎其不可拔,皆初九「潜龙」之德,而君子所以勿用也。若为世俗所移,而求名誉之成,遁世而闷,不见是而闷,内无所守,而为人所拔,则岂初九「潜龙」之德哉?
九二曰「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」。何谓也?子曰:「龙德而正中者也。庸言之信,庸行之谨,闲邪存其诚,善世而不伐,德博而化。易曰: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。君德也。」「龙德而正中」,谓九二有乾龙之刚德,而在潜跃之间,无过无不及,而正得其中也。庸,常也。常言常行,必信必谨,则口不妄语,身不妄动也。邪即人欲,诚即天理。遏人欲,所以存天理也。理欲界限,不可不严,弗为之防,则人欲存乎其中,而天理亡矣,故「闲邪存其诚」也。善世,犹言兼善天下。不伐,不有其善也。位非九五,何以善世?而九二云尔者,德博故也。「德博而化」,正己而物正也,此大人之事也。「君德」,谓君人之大德。孔子赞乾之九二曰「君德」,盖明指大人之为九二也。他卦皆以二为臣位,未尝以二为君德。乾六爻皆言人君之事,九二盖人君之子,未为人君之时,未有君位而有君德者也。其位虽臣,其德则君。故孔子赞其德曰「龙德」,又言「君德」,言信行谨,「闲邪存诚」,「赞其德之中」,「善世而不伐」,「德博而化」,皆申德施之义。中庸云:「唯天下至诚为能化。」又云:「诚者,非自诚己而已也,所以成物也。」子思皆夲乎此。九三曰:「君子终日乾乾,夕惕若,厉,无咎。」何谓也?子曰:「君子进德修业。忠信,所以进德也。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也。知至至之,可与几也。知终终之,可与存义也。是故居上位而不骄,在下位而不忧,故乾乾因其时而惕,虽危无咎矣。」
「进德修业」,谓「君子终日乾乾」也。何以进德?「忠信,所以进德也。」「德」与「忠信」,皆主于心者也。「何以居业?修辞立其诚,所以居业也。」「业」与「辞」,皆见于事者也。事已成谓之「业」。「修业」者,业未成则修而成之也。「居业」,业已成则居而守之也。「居」与论语「百工居肆」之「居」同。辞,言辞也。「修」,谓修省,非修饰也。「诚」,即忠信也。「立其诚」,谓立其诚意,而不为私意所汨挠也。若但以修饰言辞为心,则伪矣。君子闲邪存其诚,则无一念之不正也。「修辞立其诚」,则无一言之不实也。「至」,谓行吾所有之德,进而至于此也,盖指九三夲爻,即非谓至于九五。「终卒吾所修之业,居而终于此也」,亦指九三夲爻,即非谓终于九五。「几」乃「几及」之「几」,与比六三「几不如舍」之「几」同,皆训「近」,即非「几微」之几。「存义」,谓存其分义而不可过也。君子之于德也,知其所当至而笃行焉,则其至之也,如九三之位,至于下体之上而无不及,故曰:「知至至之,可与几也。」君子之于业也,知其所当终而固执焉,则其终之也,如九三之位,终于下体之上而无过,故曰「知终终之,可与存义」也。「居上位」,谓九三位居九二之上也。「在下位」,谓九三位在九四之下也。德进而己不有,故「不骄」;业修而上不忌,故「不忧」。「无咎者,善补过也。」九三过刚而不中,又处危地,本不能「无咎」也。所以无咎者,以其终日进修,乾乾不息,又因其时而惕惧,则足以补其过矣。「时」释「夕」字,「危」释「厉」字,「不骄不忧」释「无咎」之义。至之终之,可与几,可与存义,皆申「终日乾乾,反复道」之义。紫阳朱子曰:「知至至之,属忠信进德意思,进字贴著几字,至字贴著进字。知终终之,属修辞立诚居业意思,居字贴著存字,终字贴著居字。」又曰:「可与几,可与存义,是旁人说,如可与立,可与权同。居业如此,存义如此,盖慎守臣位而知终者也,安有犯上之心哉?」
九四曰:「或跃在渊,无咎」,何谓也?子曰:「上下无常,非为邪也。进退无恒,非离群也。君子进德修业,欲及时也,故无咎。」
九四才刚位柔,故其跃也,或上或下而无常,或进或退而无恒。位不正为邪,九二、九四皆以阳居阴位而不正,故皆言邪。群指在下三阳。非为邪,谓其动而或跃,非为小人之邪媚也。非离群,谓其静而在渊,非离君子之善类也。既非为邪,又非离群,何为而不宁若是也?君子之进德修业,欲及时也。时难得而易失,君子不敢自失也。学记云:「当其可之谓时」。失时则如上九之亢,而年事过高,精力衰弱,无能为矣。有不动,动则有悔,况又不知进退,岂得无咎?今九四所以无咎者,知进知退,而又能不失其进德修业之时也。夫时至九四,吾惟进吾九四之业而已。吾于分内所当进者进之,所当修者修之,又何咎之有?「进」「修」有重习之意,而三四在重乾之交,故此两爻皆言「进德修业」。「上与进」释「跃」字,「下与退」释「在渊」之义。「无常」、「无恒」释「或」之义。「非为邪,非离群」,欲及时以申进「无咎」之义。「上」,上声。下「离」,皆去声。
九五曰「飞龙在天,利见大人」,何谓也?子曰:「同声相应,同气相求。水流湿,火就燥。云从龙,风从虎。圣人作而万物睹。夲乎天者亲上,夲乎地者亲下,则各从其类也。」物之声同,则自以声相应;气同,则自以气相求。如水性润下而湿,地之湿者,水必流焉。火性炎上而燥,物之燥者,火必就焉。「龙」,水畜。「云」,水气。故龙出则云生。「虎」,威猛之兽;「风」,疾烈之气。故虎啸则风生。盖各以其类相从也。天运动而在上,故物之本乎天者,亦飞动而亲上。地处静而在下,故物之本乎地者,亦静植而亲下。无非各从其类也。
人为万物之灵,亦万物中之动者耳。圣人之于人,亦类也。是故圣人作于上,而万物睹于下。「圣人作」,释「飞龙在天」;「万物睹」释「利见大人」。紫阳朱子曰:「分明以圣人为龙以作言,飞以睹解见字。」
上九曰:「亢龙有悔。」何谓也?子曰:「贵而无位,高而无民,贤人在下位而无辅,是以动而有悔也。」
卦有六爻,爻各有位,是故彖传谓「六位时成」,说卦谓「六位而成章」,则上九岂得无位?今曰「无位」者,九五为乾之君,居乾九五之正位,而尊无二上也。上九亢极而过中,贵极而失正,其位虽在九五之上,而无九五之正位,故曰「贵而无位」。凡卦皆以五为君,初为民,二三四上并为臣。上九居至高之位,而去初甚远,故曰「高而无民」。二三四皆从五而不辅己,故曰「贤人在下位而无辅」。上九既无正位,又无民,又无贤人之辅,乃又动而不知止,能无悔乎?爻辞言「有悔」,孔子释之曰:「是以动而有悔也。」盖吉凶悔吝生乎动,动则有悔,不动则无悔也。贵与高,释「亢」字。无位、无民、无辅,皆申盈不可久之义。伊川程子曰:「王弼以为无阴阳之位,阴阳繋于奇耦,岂容无也?乾元上九云无位,乃爵位之位,非阴阳之位也。」开封赵氏曰:「九五有位、有民、有辅,上九无位、无民、无辅,则失圣人之旨矣。」潜龙勿用,下也。
此以下乃第三节,重论六爻之义,以再申前意也。下,谓初九之位,在六爻之下,龙在下则潜,阳在下则藏,君子在下则隐,其为「勿用」一也。紫阳朱子曰:「潜龙勿用,下也,与潜龙勿用,阳在下也,只是一意,但重说耳。」「见龙在田」,时舍也。
舍,如馆舍之舍,时舍,谓时止则止,君子当随时而止也。乾之六爻,以德言,则皆君德;以位言,则唯九五为君位,余皆臣位。九二虽有君人之德,然其时为臣,则当安臣位。故曰「见龙在田,时舍也」。平庵项氏曰:「舍非用舍之舍,舍之则为潜龙矣。舍者,随其所在而居焉。古语舍训为置,苟置于此,则舍于此,故传舍亦为传置。」乾之「时舍」、井之「时舍」、随之「志舍下」,姤之「志不舍命」,四「舍」字皆去声。龙夲行天之物,不常在田。出潜之初,时寓于此,故曰「时」。与「潜」异者,潜则入而不出,舍则已出而未行。又曰「时舍」,以「在」字言之。「终日乾乾」,行事也。
行事,行吾分内所当行之事,即进德修业之事也。「或跃在渊」,自试也。
「试」,释「跃」字,与中庸「日省月试」之「试」同。君子谨失时之戒,而自试其所学,盖欲自知其浅深也。「飞龙在天」,上治也。
「上」,释「天」字。初言「下」,五言「上」,盖相发也。伊川程子曰:「上治以天德位天位,治所从出。」
「亢龙有悔」,穷之灾也。
穷而不知变,则灾必逮夫身。穷,释「亢」字,灾,谓有悔。
乾元「用九」,天下治也。
易穷则变,变则通,通则久。体乾之元,用乾之久,则变不穷。圣人通其变,使民不倦,是以「天下治」也。
「潜龙勿用」,阳气潜藏。
此以下乃第四节,又申前意。初之潜也,隐而在下,阳气潜藏于重泉,微而未之见也。
「见龙在田」,天下文明。
二之见,则出潜离隐,虽不在上位,然德博而化,天下皆文明矣。见非表暴之谓也。诚则形,形则著,著则明,故天下利见,而为之动,为之变、为之化,而尽皆如己之文明也。平庵项氏曰:天下文明,以见字言之。
「终日乾乾」,与时偕行。
三居下卦之上,时既进矣。君子之德,亦与时而进也。
或跃在渊,乾道乃革。
四之跃也,离于下而进于上,与在下之时不同矣。乾道于是乎革也。革者,变也。下乾以终,上乾方始,犹天道更端之时也。平庵项氏曰:卦至四,则下革而为上。时至卯,则寒革而为暄。皆进而得时者也。「飞龙在天」,乃位乎天德。
九,天德。五,天位。有是德,乃宜在是位也。
「亢龙有悔」,与时偕极。
易以爻为所处之人,位为所逢之时。以九居三,而三阳方盛,故「与时偕行」。九三盖得时者也。以九居上,而六阳已穷,故「与时偕极」,上九盖失时者也。或曰,乾以德明爻,初曰「德之隐」,二曰「德之中」,三、四皆曰「进德」,五曰「位乎天德」,独上不言德,上其有悔而以德者乎?乾元用九,乃见天则。
欧阳文忠公曰:「初无不变,变无不通,此天理之自然也。故曰乾元用九,乃见天则。」广平游氏曰:「将来者进,成功者退,天之则也。」愚谓「天则」,则天道也。寒极而变暑,暑极而变寒,是之谓「则」。乾所以用九而不用七者,九变而七不变也。故用九则「见天则」。
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。「利贞」者,性情也。
此以下乃第五节,复申彖传之意。天者,莫非一元之运行,周流而不间断,是以生生而不穷。物之生也,皆自此萌动,畅茂条达,故曰
「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」。性,言其静也。情,言其动也。物之动极而至于收敛而归藏,则复其夲体之象,又将为来春动而发用之地,故曰「利贞者,性情也」。静而至于静之极,但言其性足矣,又兼言情,何耶?曰:元起于贞,贞下盖有元继焉。动生于静,静中盖有动存焉。贞而元,静而动,终而复始,则生生之道不穷。若但言性而不言情,则止乎贞、纯乎静而已矣。不见贞下起元、静中者动之意,而非生生不穷之道也。此所以不分别孰为性,孰为情,而特浑而言之曰:「利贞者,性情也。」郑玄不明此义,乃以性情作情性,浅矣。
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,不言所利,大矣哉!
「乾始」即「乾元」也,「元」乃生物之始也。「美」即「亨」也,「亨」乃众美之会也。「乾」能生育万物以利天下,而天下皆获其美利,故曰:
「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。」「乾」之利天下,无往而非利,不可以名焉,故曰:「不言所利。」如坤言「利牝马之贞」,屯言「利建侯」之类,皆指其所利而名言之。名言则小,不言则大,故又赞其「不言所利」,而特曰「大矣哉」。或者疑之曰:「不言所利,而二、五之爻以利见称,何也?」曰,孔子之意,盖为「乾」之彖辞不言所利,非谓「乾」之爻辞不言所利也。
大哉乾乎。刚健中正,纯粹精也。
六十四卦,唯「乾」纯阳,而其德最大。故孔子赞乾之「元」、「乾」之「利」,皆曰「大」。又赞「乾」之九五曰:
「大哉乾乎。刚健中正,纯粹精也。」「刚」则不屈,健则不息。「中」,则无过无不及,「正」,则无反无侧。「纯」则无杂,「粹」,则无疵。「精」,则纯粹之至也。「乾」之六画,无不刚,无不健。二、五皆刚健而得中,九五则刚健得中而且正。六画皆阳,而无一阴画间于其间,可谓纯矣。二、五皆纯而且粹,九五则纯粹而且精。此七字,惟「乾」之九五足以当之。九五,盖「乾」之主爻也。凡卦皆有主爻,皆以五为君。孔子每赞主爻之德,必兼五言,观彖传可见。况夫乾之主爻在五,而五又为君位,其德又如此全美,此孔子所以极其辞而称赞之也。
六爻发挥,旁通情也。
发挥,动也。旁通,犹言曲尽。情,犹言用。乾之六爻,在夲卦,则彼此情相通。若动而散于诸卦,则自屯蒙以至既济、未济,凡以九居初、居上、居二、五、居三、四者,其情悉皆相通,无不曲尽其义。坤之六爻亦然。横渠张子曰:「乾发挥徧被于六十四卦。」其说是已。
时乘六龙,以御天也。云行雨施,天下平也。
时,谓乾之时。圣人于此时,乘六阳之运以御天,则如天之「云行雨施」,而普天之下咸被其泽也。
君子以成德为行,日可见之行也。
得于心为德,行于身为行。
「成德」之「成」,与「成性」之成同。成之为言贞也,谓仁、义、礼智无不具也。君子以仁、义、礼、智发而为事业,故曰:「君子以成德为行。」诚则形,形则著,故曰「日可见之行也」。首章云「君子行此四德」,此又云「君子以成德为行」,盖申首章之意。上「行」字去声。下「行」字平声。
潜之为言也,隐而未见,行而未成,是以君子弗用也。
此以下乃第六节,复申爻传之意。上文云
「君子以成德为行,日可见之行也」。此乃云「行而未成」,何其说之相悖欤?曰:非相悖也。上文申彖意,盖终言一卦之德。此申爻意,乃单言初九之德,其义各有所取也。「隐而未见,行而未成」,非谓初九不行也,时乎潜隐而所行未著尔。或曰:此章云「潜之为言也」,末章云「亢之为言也」,此两起句文法同。盖欲使学者因文究义,以见乾之初九犹人之卑微,乾之上九犹人之衰老,唯宜守静而安常,皆不可变动而用事也。
君子学以聚之,问以辨之,宽以居之,仁以行之。易曰:「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。」君德也。
博学之,则多识前言往行,以蓄其德。问以辨之,盖将择其善也。择善而知所从矣,则又不可不加涵养之功,故宽以居之。宽则不迫,居之久则守之固,至于德盛仁熟,乃可推而行之以及物也。夫君子之学问如此,宽仁如此,虽未为人君,而有君人之大德,故前章赞之曰「君德」,此又重引之,盖深明九二之德为君德,而大人即九二也。若独指九五为大人,而以「利见大人」为九二,利见九五,则非易之旨也。云间田氏曰:诸卦二、五皆君臣相应,唯乾坤二卦不可以此论。先儒乃曰乾卦纯体皆君道,坤卦全体皆臣道。圣人虑学者拘于正应以论乾坤,特于乾九二两赞曰「君德」。
九三重刚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故乾乾因其时而「惕」,虽危无咎矣。
虞翻曰:以乾接乾,故「重刚」。位非二、五,故「不中」。或者乃谓以刚居刚为重刚,在九三则犹可,在九四则不通矣。乃又曰:「九四下重字衍文」,岂其然乎?不若从虞翻之说为长。天谓五,田谓二。九三上不及九五之中而不在天,下已过九二之中而不在田,其不中若是,岂不危厉?君子处此,则终日进德修业,乾乾不已,又因日之夕而为之「惕」,是以虽危而无咎。夫九三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则奚在?曰:在人。
九四重刚而不中,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中不在人,故或之。或之者,疑之也,故「无咎」。
九三居重乾之间,而在下卦之上,其位已过九二之中,故曰「重刚而不中」。九四亦居重乾之间,而在上卦之下,其位不及九五之中,故亦曰「重刚而不中」。九四上不在天,下不在田,固与三同,然比之三则四也,又居上体而出于人之上矣,故曰「中不在人」。夫上既不在天,下既不在田,中又不在人,果何在邪?曰:在渊。易卦「兼三才而两之」,以下二画属地,中二画属人,上二画属天。三四虽皆人位,而三附于地,盖在人之正位。四之「在渊」,则离地而近于天,非人所处之地,故或之。或之者何?盖疑之也。君子于此戒慎恐惧,唯知进德修业而已,故「无咎」。或曰:孔子赞乾之六爻,必于此两爻云九三、九四,而文法又同,亦欲使学者因文究意,以见九三、九四并在重乾之间,而俱得「无咎」者,其才与位皆相似故也。
夫大人者,与天地合其德,与日月合其明,与四时合其序,与鬼神合其吉凶。先天而天弗违,后天而奉天时。天且弗违,而况于人乎?况于鬼神乎?
二五爻辞皆言「大人」,孔子赞九二,但称「君子」,赞九五,则称「大人」,尊九五也。九五盖「乾」之主也。又以见九三止有「大人」之德,而无大人之位,九五则德位兼修也。九五大人中正无私,以天德居天位,而与天为徒。故天地、日月、四时、鬼神,悉皆相合而无间也。天者,自然之理也。诚之所为,先与理合,天亦弗能违也。先、后,皆去声。紫阳朱子曰:「先天而天弗违者,如礼虽先王未之有,而可以义起之类,盖虽天所未为,而吾意之所为,自与道契,天亦弗能违也。后天而奉天时者,如天叙有典,天秩有礼之类,虽天之所已为,而理之所在,当亦奉而行之。盖大人无私,以道为体也。」
「亢」之为言也,知进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丧。其唯圣人乎!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其唯圣人乎!
九三居下体之极,知至而又知终。上九居上体之极,乃知进而不知退,知存而不知亡,知得而不知丧。三所以无咎,上所以有悔,知与不知之异也。苟知进退存亡而不以得丧累其心,又于进退存亡之间,不失其在我之正,又岂有悔乎?首言进退存亡,而兼言得丧,次言进退存亡,乃不及得丧,何也?曰:进退存亡,天道也;得丧,乃人事耳。孔子所以两致其「唯圣人乎」之辞者,谓其真知天道,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,非圣人则不能也。人事固亦有进退存亡,若仅释以人事,则凡有识知而安于分义者能之,何待圣人而后可耶?此章句法与繋辞传「天下何思何虑」同。又如论语「禹,吾无间然矣」,称颜子曰:「贤哉,回也!」盖皆两致其辞而赞叹之也。紫阳朱子曰:「再言其唯圣人乎,始若设问而卒自应之也。王肃疑两言圣人为重复,遂改其一为愚人,谬矣。」周易集说卷二十六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