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童溪易传卷二十三
宋王宗传撰䷲
震下震上「震」,亨。震来虩虩,笑言哑哑,震惊百里,不丧七鬯。彖曰:「震」,亨。「震来虩虩」,恐致福也。「笑言哑哑」,后有则也。「震惊百里」,惊远而惧迩也。出可以守宗庙社稷,以为祭主也。
震者,阳始生之卦也。夫阳生必自下始,故乾坤之交,一索而成震。其在六子则为长子,谓一阳之始生也。然阳刚非居下之物也,故有发动之义。其取象也,则于物为雷。雷之为物也,奋击以达阳气,则震之一阳处重阴之下之象也。上下皆震,是为重震,故大象又有「瀳雷」之象。夫阳动于下,其势上达,故「震」有「亨」之道焉。震来虩虩,恐致福也;笑言哑哑,后有则也。此指初九居重震之初,以明震之所以「亨」也。夫笑乐不能生笑乐,而所以生笑乐者,恐惧也。初九以刚明之才,居长子之任,当震动之初,而震惧之来虩虩然,其恐惧也,则其与鲁哀公所谓「寡人未尝知忧,未尝知惧」者异也,岂不足以致福乎?故以「笑言哑哑」继之。盖始于恐惧,终于笑乐者,此先后之序,而理之所不能违也,故曰「后有则也」。「震惊百里」,惊远而惧迩也;出可以守宗庙社稷,以为祭主也。此又再申「震亨」之义也。夫「震来虩虩」,惧在我也;「震惊百里」,惧在人也。警诸我者无失,则施诸人者无嫌矣。犹之雷也,震及百里,远者惊,迩者惧,其威浸广矣。故夫迩之惧,则自初九之身始;远之惊,则「震不于其躬,于其邻」,又可于上六见之。夫威之所加者广,则下之所服者众。下之所服者众,则出而守宗庙社稷,而主其祭祀也,又宁惧于丧乎?此卦德所以有「不丧七鬯」之吉也。程河南、朱子发、徐氏皆云:彖谓出可以守宗庙社稷,以为祭主也,上文脱「不丧匕鬯一句,以文义考之」是也。夫有国之事,祀为大。大器之重,长子是主。故长子之出也,而宗庙社稷之主在是焉。「七」,诗所谓「棘七」也,谓以棘薪为之,所以登鼎实于俎也。「鬯」,书所谓「秬鬯」也,谓以秬黍为之,所以灌地以求神也。二者皆所以祭也,而长子能不丧之焉,可以守宗庙社稷,可以为祭祀之主矣。吾原其所以可,则亦始于恐惧,终于获福而已矣。不然,则宗庙也,社稷也,此岂可以慢易守之欤?昔者成王盖足以语此矣。尝观之诗,清庙之祀,执竞之祀,此有事于宗庙也;载芟之祈,良耜之报,此有事于社稷也。而天下后世徒知成王能守宗庙、主祭祀如是也,而不知清庙之作,固有所谓闵予小子,遭家不造,「嬛嬛在疚」之惧,「我将」之享,又有所谓「我其夙夜,畏天之威,于时保之」之惧,则成王恐惧之心,盖未尝一日忘于怀也。呜呼!此其所以荷太平之休,享假乐之福欤!
象曰:瀳雷,震,君子以恐惧修省。
上下皆震,故曰「瀳雷」。「瀳雷」与「水瀳至」之「瀳」同。盖一坎既盈,复至一坎,谓之「水瀳至」;一雷既震,一雷继之,谓之「瀳雷」也。君子之法此象也,则亦有不一之恐惧者矣,故曰「以恐惧修省」。盖恐惧云者,作于其心,此一恐惧也;修省云者,见于行事,此又一恐惧也。夫然后有合于「重震」之象。李博士曰:「诗美宣王遇灾而惧,侧身修行,天下喜于王化复行。」知恐惧而不能修省,则见于声音颜色之闲而已,非所以为恐惧也。
初九:震来虩虩,后笑言哑哑,吉。象曰:「震来虩虩」,恐致福也;「笑言哑哑」,后有则也。
初九,成震之主也,以刚明之才,当震动之初,疚心于恐惧,而尽卦之德,故爻之辞即卦之辞,不嫌其重袭。而夫子亦以所以释卦者而释爻,不以重袭为嫌也。或曰:九四亦震也,圣人何不以此予之?曰:以阳居阴,震遂泥也,恐惧有所不足矣。解见卦彖。
六二:震来厉,亿丧具,跻于九陵,勿逐,七日得。象曰:「震来厉」,乘刚也。
夫当恐惧之时,人皆怵于有所丧,而君子则独安焉而不之惧者,盖吾有所谓深足恃焉者存也。夫其所恃者何也?曰:在己者足恃,则不肯役于得丧之间以失其正,而惟正之是守;在人者足恃,则知其必不以不正之祸而加诸守正之人。初九,「震」之主也,以九之刚威,动而上奋,孰御之者?而六二乃以至柔当其锋,岌岌乎殆哉,而其丧失者多焉。故曰:「震来厉,亿丧贝。」何者?彼方来而我乘之故也。然六二方不降其操,不移其守,而安处自若,曾不怵于所丧,而有跻于九陵之势,与所谓「勿逐,七日得」之理焉,曷为知其为厉也而反跻之?又曷为所丧之既多而所得之可必也?亦曰:时虽当惧矣,其人亦足惧矣。然吾之正或弃而不守,此则大可惧也。吾安能舍其大可惧者,而惟区区之得丧是计哉?此之谓在己有足恃也。彼初九也,亦将曰:吾当震惧之初,而自恐自惧之不暇,安敢妄加恐惧于人哉?况当此时,与吾同体,守正道为正人,如六二者,几人哉?在我欲其亨,而在六二则所处如此之危;在我致其福,而在六二则所丧如此之多。吾之心亦岂所安也?然则六二所以「跻于九陵」而「无患」,得所丧而「无逐」者,亦赖有此耳。此之谓在人有足恃者。夫!「震来厉」,时也;「亿丧贝」,势也;「跻于九陵」,勇也;「勿逐,七日得」,智也。以勇处时,以智审势,孰谓六二之至柔而勇且智若是乎?此无他,当恐惧之时,而所恃以无惧者,以正自守故也。「厉」,危也。「亿」,多也。郑氏云:「十万曰亿。」六五:亿无丧。象曰:大无丧也。「亿」,大数也。「贝」,货也。二,所有之资也。居则其位,用则其财也。「跻」,登也。「九陵」,即初九也。九在初,其势上进,故曰「九陵」。「跻于九陵」,即象所谓「乘刚也」,「勿」,戒之也。「逐」,追也。「七日」者,程河南曰:「卦有六位,七乃更始。事既终,时既易也。」「得」,对「丧」言之也。
六三,震苏苏,震行无眚。象曰:「震苏苏」,位不当也。
传曰:「爱我者,美疢也;恶我者,恶石也。」六三处两「震」之闲,前之震惧未去,后之震惧又来,三处其闲,不敢宁居,追尤塞愆,故得以起废立懦,神回气醒,而生理复还矣,不其幸欤?故曰:「震苏苏。」既殪而复生曰「苏」。六三之在「震」,不正而且不中,无足取者。以斯人而处斯世,其见恶多矣。然恶之者,能使之不遑宁居,追尤塞愆,乃所以生之也。故象曰:「震苏苏,位不当也。」然三当此时,能自震惧,以不中不正慊然于心,不敢当位而宁居也。夫惟能自震惧,则其见于有行也,可无眚过,去不善以从善矣。故又曰:「震行无眚。」呜呼!吾以是知天下未尝有可弃之人也。一不幸而生于无事安乐之世,耳闻谀言,目见谀事,居前无丧,处后无恐,迷年没齿,终无警悟,以至于委靡不振,积尤累衅,而比屋皆可诛,故不得不为可弃之人矣,岂不谓之不幸矣乎?若六三者,不中不正,宜若可弃矣。然生震惧之世,处两「震」之闲,动辄震惧,遂得以起废立懦,而为无眚之人,此君子所以为之喜幸也。朱子发曰:「震为反生。三,震之极也,反生苏也。」
九四:震遂泥。象曰:「震遂泥」,未光也。
九四「离」下体而之上体,其位高矣。然比之初九,则所慊多矣。何也?以阳居阴故也。夫阳刚,震动之物也,而反居阴,阴则砥滞而不能亨,不能亨,岂震动之义欤?故曰「震遂泥」,而象曰「未光也」。夫离下体而之上体,宜若「震」道至此光矣,然乃滞泥而未光者,是则其在己也,威德虽修而未隆也,勇断虽行而或止也;其在人也,众心虽服而犹疑也,群情虽畏而尚玩也。此「震」道所以为未光也。以唐宪宗之刚明果断,自初即位,慨然发愤,志平僭叛,而捍命者诛,悔过者服,固可称矣。然淮西既平,而骄侈浸生,信用非人而功业不竟,故史臣止称之曰「唐之威令几于复振」而已。夫威令之复振也,而曰「几」云者,未光之辞也,岂非有所泥而然欤?
六五:震往来,厉,亿无丧,有事。象曰:「震往来厉」,危行也。其事在中,大无丧也。
「震」之成体,虽在于初九、九四二爻,而得尊位大中以主天下之动者,则六五是也。夫五之所以能主天下之动者,以是大中故也。故当此之时,处此之位,恐惧戒谨,务危其行,往来之闲,不敢失足,则能无丧其所有之事矣。盖五之所有之事者,不在乎他,在乎中而已矣。中之为道,天地得之而覆载,日月得之而照临,维斗得之而不穷,尧、舜、禹得之而相授受,皆在此一事耳。苟于此事也而无或丧失之焉,则其大者在我矣,故曰:「亿无丧,有事。」而象曰:「其事在中,大无丧也。」亿,大也。六五之所谓大者在于中,于其大者而无丧焉,则随宜随变而不越乎时中,此所以能主天下之动也。然则非能于往来之闲而务其行,则亦未易至此。故先之以「震往来厉」,而象曰「危行也」,而后继之以此。
上六,震索索,视矍矍,征凶。震不于其躬,于其邻,无咎。婚媾有言。象曰:「震索索」,中未得也;虽凶无咎,畏邻戒也。上以阴柔之才,居震动之极,中无所主而惊惧之甚者也。夫中无所主,则外有所眩,故曰「震索索,视矍矍」。夫以中无所主之人,惊惧既甚,何往而可哉?故戒之曰「征凶」。然处恐惧之外,而恐惧之来未切于己,而过为是恐惧,则与其恐惧既至而不知恐惧者,固有闲矣。故圣人于此又以「无咎」予之,而曰「震不于其躬,于其邻,无咎」,谓二刚在下,尚远于己,而其邻若六五者,于往来之闲如彼危厉,故上六睹此邻戒,亦生畏惧,则虽凶而「无咎」矣。夫当此之时,中无所主而惊惧太甚,使其有亲己之人恃之以为应援,亦岂至此?故曰「婚媾有言」,谓其无与为应也。司马温公曰:「震不于其躬,于其邻者,祸在彼而恩在此也。楚人灭江,秦穆公为之降服、出次,不举、过数,曰:吾自惧也。」君子曰:「诗云:维彼二国,其政不𫉬。维此四国,爰究爰度。其秦穆公之谓乎?」䷳
艮下艮上艮其背,不𫉬其身,行其庭,不见其人,无咎。彖曰:「艮」,止也。时止则止,时行则行,动静不失其时,其道光明。「艮其止」,止其所也。上下敌应,不相与也,是以「不𫉬其身,行其庭,不见其人,无咎」也。凡物处不当其所则动,「震」之一阳是也;当其所则止,「艮」之一阳是也。「艮」以一阳处当其所于上,而二阴亦处当其所于下,上下各当其所,此「艮」之所以为止也。以「艮」重「艮」,则上下二体亦无不然者矣。夫天下有当然之理,无乎不在,在止则为止,在行则为行,惟随其当然而各止其所,止者常得之,而拘之者则失之也。故「时止则止」,止也,「时行则行」,亦止也。何则?当然之理,散在行止之闲,是为当止之地。人能于其当止之地也,而止于其所当止,不以行止二其见焉,则在止亦止也,在行亦止也。故圣人于此一言以蔽之曰「时」。所谓「时」云者,亦不过曰当然而然也。夫其静而止也,其动而行也,均不失其时焉,此在我所谓不穷者,故曰「其道光明」。彼认止以为止,而蔽于时止之止,认行之非止,而蔽于时行之亦止者,果足与语止道哉?昔孟子以「可」之一言,断孔子之行止久速,又以时之一言,断孔子之圣,其知夫子亦审矣。至其形容之也,又曰:「金声也者,始条理也;玉振也者,终条理也。」夫圣人于其始终之际也,皆有所谓条理云者,此时止之为止,而时行之亦止也。此夫子所谓不穷者,宜其道之光明,至于今而犹不揜也。艮之卦德曰:「艮其背,不𫉬其身,行其庭,不见其人,无咎。」此即艮之卦体,以明艮止之道也。夫背之在人者,止于其所不见之地者也。人之所以不能止其所止者,以其牵于欲也。欲牵于前,则求其止有不可得,故艮之道,当艮其背,谓所见在前,而背乃背之,则止于其所不见之地,莫或为吾乱矣。王辅嗣所谓「目无患也」是也。故曰:「艮其止,止其所也」,谓得其所止之地也。大学曰:「于止知其所止。」此止其所之谓也。而其所止之目,则曰:「为人君止于仁,为人臣止于敬,为人子止于孝,为人父止于慈,与国人交止于信。」则当然之理,无乎不在,患不知所止焉尔。艮之为卦也,上下二体,刚柔相敌,无相与之义,故命之曰敌应。夫相应则相亲,不相与则相背,此所以有「艮其背」之象也。「艮其背」,故「不𫉬其身」,此时止之为止也。「行其庭,不见其人」,此时行之亦止也。何者?「艮」止其所,而吾之所知者,则止其所而已。自止其所之外,皆吾所不知故也。故夫「艮」之为「艮」也,吾知其为背而已矣,又何求于身之𫉬也哉?此时止之为止也。然时乎行之也,吾亦未尝不行也,故虽行之于庭除也,亦不见其人焉,此时行之亦止也。行止之闲,无适而不得其所也。如此,于止之道,所以为「无咎」也。夫近而不相得则凶,易之情大抵然也。然艮止之时,故虽上下敌应,不相与也,而不以为过,何者?当止故也,故曰「无咎」。乃若施之他卦,则不能无咎矣。
象曰:兼山,「艮」,君子以思不出其位。
上下皆「艮」,故曰「兼山」。夫两山兼峙,各止其所,重艮之象也。君子体此象,故曰「思不出其位」。程河南曰:「位」者,所处之分也。万事各有其所,得其所则止而安。若当行而止,当速而久,或过或不及,皆出其位也。况逾分非据乎?张横渠曰:如「素夷狄,行乎夷狄;素患难,行乎患难也。」朱子发曰:「位」者,所处之分。君子据正循分,亦各止其所而已。周公之忠,大舜之孝,皆分当然也。耿希道曰:「不出其位,其身止也。思不出其位,其心亦止也。所以象兼山也。」
初六:艮其趾,无咎,利永贞。象曰:「艮其趾」,未失正也。苏东坡曰:「艮」自趾而上至于辅,与「咸」一也。「咸」以上六为辅,而五为脢。「艮」之辅在五,而脢不取,何也?脢则「背」也。「艮」之爻皆取于动者而已,「艮」何取于动也?曰:卦合而观之,见两艮焉,故取其体之静者而配之,曰「艮其背」。爻别而观之,各见其所遇之位,位有不同,而吉凶、悔吝生焉,故取其体之动者,而不取其静,以为其静者已见于卦矣。夫「艮」既以人身取象,则初六「艮」体之极下者,趾之象也。其体则下,其事则初也。夫事止之于初,而其止早矣,故曰:「艮其趾」。当止之初,而或不知所止者,则必失正而有咎。今也止之于初,故未至于失正而能无咎也。其曰「利永贞」云者,戒之也。趾之为物也,在下而好动,易于失正。而初六不纯乎柔,非能守正者,故当止之初为之戒云。司马温公曰:「君子于其所止,不可不谨择也。止于永贞,利莫大焉。」
六二:艮其腓,不拯其随,其心不快。象曰:「不拯其随」,未退听也。
六二处下体之中,「腓」之象也。腓,足腹也。处足之阴,足之动止,而腓实相之者也。夫以六居二,中且正者也。当艮止之时,宜若其所止在己而不在人也。然九三下体之主也,故二之行止系乎所主,而己不与焉。犹之腓也,动止在股而不在腓也。夫以中且正之人,又当艮止之时,而其所止不自夫己而自夫人,曾不能自救其随人之失,则其心宜如何?想其退听以随夫人也,殊非其本心也。故曰:「艮其腓,不拯其随,其心不快。」而象曰:「不拯其随,未退听也。」夫以二之中且正之才,而不𫉬自施而施于人焉,于己则不能自拯其随人之失,于人则又未甘心而退听之,其愤懑不自足如此者,诚为中正之累者矣。古之人或不幸而类乎此者,西京之扬子云是也。吾读班孟坚汉书,见其尝以「清净无为,少嗜欲」称之矣,又尝以「不汲汲于富贵,不戚戚于贫贱」称之矣,又尝以「非其意,虽富贵不事也」,与「三世不徙官,恬于势利」称之矣。而子云亦有「知玄知默,爰静爰清」等语以自称述。吾切意当有汉之季,守中蹈正者,莫子云若也。夫何新室既建,子云乃受止而不辞?及法言之作,乃有「明哲保身」之语,又有「龙以不制为龙」之语,又有「鸿飞冥冥,弋人何慕」之语。吾窃谓此岂子云快于其心而为是言邪?盖亦聊摅其愤懑尔。然则能为中正之累者,子云有焉。
九三:艮其限,列其夤,厉薰心。象曰:「艮其限」,危薰心也。九三,下体之终也。以上下二体观之,则交际之地也,故曰「限」。夫人之身,虽有体节程度或高或下,然其脉络血气,必也周流会通,曾无上下之闲,然后耳目聪明,手足便利,而中外无恙,故能屈伸俯仰,无不如意,而心得以夷然居中,而享其无事之乐。今也「艮其限」而有所止焉,则上体自上,下体自下,截然不相关属,而其所谓夤者,不得不列矣。夤,膂肉之下接者也。夤之列,则所谓心者,其能独宁乎?吾见其岌岌焉危矣。何者?上下二体之相绝,则不堪其忧者,心也。故曰:「艮其限,列其夤,厉薰心。」苏东坡曰:「忧之及心也谓之薰。」程河南曰:「止道贵乎得宜,人之固止一隅,则处世乖戾,与物睽绝,艰蹇忿畏,焚挠其中,岂有安裕之理!」
六四:艮其身,无咎。象曰:「艮其身」,止诸躬也。
身者,百体之总名也。四已离下体而之上体,故得总百体而谓之身焉。「艮其身」,谓施止道于其身也。夫人之一身,患不知所止尔,如知其所止,则能置其身于无过之地,以此齐家,以此治国,以此平天下,皆自此身始矣,可不知所止乎?孔子曰:「射有似乎君子,失诸正鹄,反求诸其身。」太甲自怨自艾之言曰:「欲败度,纵败礼,以速戾于厥躬。」古之圣贤施止道于其身也,盖汲汲如此,诚知所本矣。孟子曰:「天下之本在国,国之本在家,家之本在身。」身与躬即一物也。或者有身信而躬屈之说,非也。
六五:艮其辅,言有序,悔亡。象曰:「艮其辅」,以中正也。「艮」之成体,虽在于九三、上九二爻,而以中正之道主天下之止者,则六五是也。夫五之所以主天下之止者,虽不在于区区之话言,而一𫫾一笑之微,实足以系天下之休戚,而召当世之治乱,可无戒乎!故五在上,出命者也;其在上体,则言语所自出之地者,辅也,故有取于辅焉。夫言轻发而无叙则有悔,五施止于辅颊,以中正之道自守,故有所不言,言必中节,而无招忧之悔矣。故曰:「艮其辅,言有序,悔亡。」而象曰:「艮其辅,以中正也。」或曰:五于正有所不足,而云以中正也者。曰:以中故正也。惟其以中故正,则以此道而主天下之止,缺乎何有?上九:敦艮,吉。象曰:「敦艮」之吉,以厚终也。
上九,成「艮」之主也。夫「艮」至上九,「艮」之终也。「艮」之终,则笃实之德愈久而愈坚,故曰「敦艮,吉」。而象曰:「敦艮之吉,以厚终也。」河南曰:「人之止难于终久,故节或移于晚,守或失于终,事或废于久,人之所同患也。上九能孰厚于终,止道之至善,所以吉也。」夫「震」莫善于初,而「艮」则莫善于终,而九三、九四不与焉者,「艮」者「震」之反,「艮」之上九即「震」之初九故也。君子以是知「震」贵始,「艮」贵终。䷴
艮下巽上渐:女归吉,利贞。彖曰:渐之进也,「女归吉」也。进得位,往有功也。进以正,可以正邦也。其位,刚得中也。止而巽,动不穷也。
易中多以男女、夫妇发其义者,盖亦本阴阳而作也。阴阳之用,见于造化则为天地,施之人事则君臣也,而其较然易知者,则男女、夫妇也。然人皆知发生之德皆属诸阳,而抑知阳之不得阴,则发生之功将施之何地邪?故夫天必得地而后成造化之功,男必得女而后有生育之理,君必得臣而后致升平之效,其相须之势固如此也。然上之所以须乎下者,固若是其急也,而下之所以往就乎上者,亦未宜遽然也。何也?上之汲汲乎下也,则于礼为无阙,而下之或汲汲乎上者,则于礼为深讳故也。惟其然也,故女子无轻动之失,而君子有难进之风,此易之所以有渐,而渐之卦德,所以有「女归吉,利贞」之辞也。盖渐之为义,未遽然之谓也。天下之理,于其未遽然之中,虽日望之不足也。犹之木也,始于毫末,终于合抱,此岂一朝一夕之故哉?而其进也,盖亦自有渐也。故彖曰「渐之进也」。以言天下之理,固有所谓未始遽然者存也。女子之归于人也,其始也纳采,其次问名,其次纳吉,又其次请期,而后继之以亲迎之礼,于是夫妇之道始成,此所谓渐之进也。以此为进,故曰「女归吉」也。朱子发曰:「臣之进于君,人之进于事,学者之进于学,君子之进于德,未有犯分躐等而能进也。而渐专以女归为义者,礼义廉耻之重,天下国家之本,无若女之归也。夫男女之合,礼所重焉,故君子之仕也亦然。孟子曰: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不待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,钻穴隙相窥,逾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贱之。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也。不由其道而往者,与钻穴隙相窥之类也。」夫不由其道而往,则不得谓之「女归吉」也,安得谓之正矣乎?惟其进也以渐,则不愆于正矣。进得位,往有功也;进以正,可以正邦也。此则指渐之六爻各得其正以言渐也。夫「渐」之六爻,六二、九三、六四、九五正也。而初、上二爻,虽不当位,亦阳上而阴下,得尊卑之正矣。阴阳各得其正,此所谓「进得位」也,此所谓「进以正」也。夫位,位也,而正,则道也。有是道而无是位,则功无自而成;有是位而无是道,则下无所观法矣。故夫所谓有功者,必曰得位;而所谓正邦者,必曰以正也。位犹马也,正犹辔勒也。有是马矣,而致远之功固在是矣。然而无是辔勒焉,则颠蹶之患随之矣,欲正得乎?故正也者,位之所宝,而渐之利也,其位,刚得中也。此又专指九五一爻以言渐也。夫进得位,进以正,此六爻之所同也。然语其位之「刚得中也」,则九五之所独也。夫惟以九居五,刚而得中,此所以履至尊,总众正,而成渐之功也。止而巽,动不穷也。此又合艮、巽二体之用,以言渐之所以有功也。夫止,立我之道也;巽,应物之道也。知有我而不知有物,则有止而已矣,非能动也。知有物而不知有我,则丧其所止,而动易穷矣。何者?不动则无渐进之义,动而穷则是躁动也。夫「渐」之义,非戒于动也,而戒于躁动焉,则止于此而巽于彼,而立我应物之道,两得而无遗,此动之所以不穷也。夫在我有不穷之理,则亦无越乎是正而已矣。「渐」之所利者正,而六爻之位各得其正,此不穷之源,盖有所自来也欤!象曰:山上有木,「渐」。君子以居贤德善俗。
「艮」为山,「巽」为木。山固高矣,上有木焉,则木又出于山之上矣。夫木之所以能如此之高者,夫岂一朝一夕之故哉?其所由来者渐矣。惟其有渐,故始于毫末,终于合抱,而有不可御之势焉,此盖止于此而巽于彼之道然也。君子将以善天下之风俗也,亦岂一朝一夕之所能致哉!贤善之德,居之在我,而所止于此者,既足以为风化之本原矣,而至诚未有不能动者,故其美化流行,自身而家,自家而国,自国而天下,此所谓止于此而巽于彼之道也。彖曰:「止而巽,动不穷也。」其是之谓欤!
初六:鸿渐于干,小子厉,有言,无咎。象曰:「小子」之「厉」,义无咎也。
「渐」之卦德有取于「女归」;「渐」之大象,则有取于「木渐」;「渐」之六爻,则又有取于「鸿渐」。或取诸人,或取诸物,所取不同,其所以发明渐进之义则亦一也。鸿之为物也,非其往不往,非其居不居,其行有叙,往来有时者也。六爻之位,自初至上,尊卑小大,各得其正,故有取于鸿渐焉。六以阴柔之才,初有所进,固未离乎下位也,故有「于干」之象。「干」,水湄也,未得位之象也。夫当始进之初,进未得位,而又上无应援,故当以谦卑自处,而致其危警之心,则于进退之义可无过咎也。小子云者,此古人之谦辞也。汤曰:「予小子履」,武王曰:「予小子发」,周公曰:「予小子旦」。初六以谦卑之志,处此下位,自危自警,不敢妄进,而恐失进退之义,故曰「小子厉」也。「有言」,犹所谓有说也。夫初六之所以自危自警如此者,盖有说也。其说谓何?亦曰吾当始进之初,上无应援,故不得不如是之自危自警故也。夫如是,则于其进退之义,夫何有一毫之失欤?故曰:「小子之厉,义无咎也。」
六二:鸿渐于磐,饮食衎衎,吉。象曰:「饮食衎衎」,不素饱也。由于而之磐,君子得位之象也。「磐」,石之平夷而可据者,而鸿也渐乎其上,莫安之地也。君子处莫安之地而饮食乎其上,则有宽闲和乐之道,而无迫促顾惧之忧矣,故曰「衎衎」。谓以六居二,居中履正,而以中正之道上应刚中之君,故居其位、食其禄而无愧焉,故曰「吉」。夫君子居人之位,食人之禄,患不称尔。苟在我者居中履正,而以中正之道上应于君,而得以行其道,则进居其位,安享其禄,不为素饱也。「不素饱」,犹诗人所谓「不素飧」,言不徒食其食也。九三:鸿渐于陆,夫征不复,妇孕不育,凶。利御寇。象曰:「夫征不复」,离群丑也;「妇孕不育」,失其道也;利用「御寇」,顺相保也。
九三之视六二,其位抑又高矣,故有「于陆」之象。尔雅曰:「高平曰陆。」鸿以渐而得高平之地,君子得高位之象也。然君子之进也,不难于得位,而难于守正。以九居三,正也;上无其应,而比于六四。以六居四,亦正也,而下亦无应,而比于九三。三四相比,疑于以不正而合,此渐道之所忌也。故为之戒曰:「夫征不复,妇孕不育,凶。」三与四俱无其应,故以夫妇目之,谓三也若离其群,往与四合,而不复于正道;四也亦失于正道,而得孕于三,而不成乎字育,如此则「凶」矣。故象曰:夫征不复,离群丑也;妇孕不育,失其道也。「征」,往也;「丑」,类也。谓「渐」之六爻,皆无不正,三若独往而不复于正道,则是离其群类也。妇人未有孕而不育者,四若失其道,而得孕于非交,此所以不育也。三与四各得其正,未应至是,而易于此必云尔者,以二爻既俱无应,而且相比,故为之戒也。既戒之,又勉之曰「利御寇」。夫嗜欲之寇人,甚于盗贼,惟礼义可以已之。使三也以道制欲,以礼制心,而不失吾正,则四也亦不陷于不义矣。此顺以相保之道也。朱子发曰:「夫人之所以致非道之交者,罔不自已求之。我无隙以乘之,彼何自而来乎?」程河南曰:「君子之与小人比者,自守以正,岂惟君子自完其己而已乎?亦使小人得不陷于非义。是以顺道相保,御止其恶,故曰:利用御寇。」然则圣人独以「利用御寇,顺相保也」之辞而责之九三者,盖谓御己之寇以自保者,乃所以保四也。为四御寇以保四者,乃所以自保也。凡此皆九三之责也,四何与焉?此盖圣人责备贤者之义然也。夫三,「艮」之主也,贵于知止,故发此义。
六四:鸿渐于木,或得其桷,无咎。象曰:「或得其桷」,顺以巽也。六四之视九三,其位抑又高矣,故有「于木」之象。盖四,「巽」体也,处「艮」之上,山上之木也。然鸿之掌不能握木,则位虽高矣,岂鸿之所安也?而语其所安之地,则或得其桷而后可也。盖桷者,木之方平,而其才之可以中榱桷者,然后为得所安焉尔。夫君子之所恃以为安者,亦必曰正而已矣。今而进处近君之地,以正道居正位,则能顺事乎上而有所入焉。以六居四,柔顺而正者也,又为「巽」之主,是皆体顺「巽」之德而不失其正焉。此所以进处高位,而无冒进之咎也。
九五:鸿渐于陵,妇三岁不孕,终莫之胜,吉。象曰:「终莫之胜,吉」,得所愿也。
尔雅曰:「大陆曰阜,大阜曰陵。」九五得尊位大中,故有「于陵」之象。朱子发曰:鸿,水禽也。进而至陵,其位莫高焉,然非其乐也。君子之乐,王天下不与存焉,故曰鸿渐于陵。夫五之妇,二是也。二、五以中正相许久矣,然当是时也,三与四以无应介乎其闲,圣人方且有失正之戒,故二也,其进不遽以正自守,而至于「三岁不孕」焉,又何遇合如是之难也?盖正者,妇之德,而孕者,妇之功。君子之心,与其汲汲于有功,无宁汲汲于守吾之正故也。虽然,中正之道有必合之理,故始虽难进,而终莫为之闲焉。故曰:「终莫之胜,吉。」而象曰:「得所愿也。」盖五之所愿者,愿得正臣以为吾中正之辅;而二之所愿者,亦愿以正道而事中正之君故也。
上九:鸿渐于陆,其羽可用为仪,吉。象曰:「其羽可用为仪,吉。」不可乱也。
胡安定释上九,「鸿渐于陆」,而曰:「陆当为逵字。逵,云路也。」而程河南是之。窃因二先生之意,而深考六爻之义,则知以「陆」为「逵」者,诚是也。何者?古人之文章多尚音律,而于易尤多焉。以渐之六爻观之,初之干言,二之「磐衎」,三之「陆」复育,四之「木桷」,五之「陵」孕胜,而上之「逵仪」,何疑焉?又况上,渐之极也,而在六爻之上,所谓一卦之外也,宜有于逵之象,不应复为九三之「于陆」也。尔雅曰:「九达谓之逵。」以言虚旷无蔽碍之谓也。鸿之渐也,于其云路,则翾翾其羽,进退可观,故可以为在下之表仪,此于渐之道为吉也。何也?其来往也有时,其进退也有度,盖有所谓不可乱者存也。故曰:「其羽可用为仪,吉,不可乱也。」程河南曰:「于渐之时,居巽之极,必有其序,如鸿之离所止而飞于云路,在人则超逸乎常事之外者也。」进至于是而不失其渐者,此贤达之高致也。童溪易传卷二十三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