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童溪易传卷二十一
宋王宗传撰䷬
坤下兑上「萃」,亨,王假有庙,利见大人,亨,利贞。用大牲吉,利有攸往。彖曰:「萃」,聚也。顺以说,刚中而应,故聚也。「王假有庙」,致孝享也。「利见大人,亨」,聚以正也。「用大牲吉,利有攸往」,顺天命也。观其所聚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易之有「萃」云者,谓天也、人也、鬼神也、君与臣也、民也、物也,交相会通之时也。故其卦德曰「萃,亨」。而彖则释之曰:「萃,聚也。」夫「萃」之所以为聚者,合「兑」与「坤」而言之,则曰「顺以说」;即五与二而言之,则曰「刚中而应」,此萃聚之故也。夫「坤」,顺也,而在下则下有以顺乎上也;「兑」,说也,而在上则上有以说乎下也。下既有以顺乎上,而上又有以说乎下,此上下之「萃」也。以九居五,刚而中者也。上有刚中之君,而下应乎柔中之臣,刚柔相应,君臣聚会,此君臣之萃也。所谓萃聚之故,如斯而已矣。故曰:「萃,聚也。顺以说,刚中而应,故聚也。王假有庙,致孝享也。」此又言人神之萃也。胡安定曰:夫人之生,则精神萃于身。及其死也,虽欲见其容貌,而有不可得。王者观萃之卦,设为庙祧,以萃祖宗精神于其闲,以尽孝子之心,使天下当「萃」之时,皆知尊事其祖先也。王,谓九五也。假,至也,尽也。所谓「致孝享」是也。利见大人,亨,聚以正也。此又言君民之萃也。大人,亦谓五也。夫当「萃」之时,天下之人所以惟见大人之为利者,以九五大人所以萃天下者,以其有是中正之德故也。河南曰:人聚则乱,物聚则紊,非大人治之,则萃所以致争乱也。萃不以正,则人聚为苟合,财聚为悖入,安得亨也?故利在于正。用大牲吉,利有攸往,顺天命也。此又言天人之萃也。夫时在天,随乎时者在乎人。当损之时,「二簋可用享」,则「萃」之时用大牲非吉欤?当剥之时,不利有攸往,则「萃」之时,有攸往非利欤?盖不如是,非所谓顺天命也。天命即天理也,随时而动,无违天理,此所谓「顺天命也」。「用大牲吉」,亦承上文所谓「王假有庙」,而明「用大牲」之意。然当此之时,凡事皆吉于用大,亦不特大牲而已也。成大功,立大事,兴大利,去大害,凡此皆吉于用大者也。故继之以「利有攸往」,谓凡有所往,惟此时为利故也。夫观坤兑之顺说,而知上下之萃;观二五之相应,而知君臣之萃;观致孝以享庙,而知人神之萃;观以正聚人,而又知君民之萃;观天命之不可不顺,而又知天人之萃。则天地万物所以萃聚之情,岂容有所遁乎哉?故蔽之曰:「观其所聚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」程河南曰:「凡有者皆聚也。有无动静始终之理,聚散而已。故观其所聚,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。」
象曰:泽上于地,萃。君子以除戎器,戒不虞。
泽水上聚于地,则其聚者多矣,故为萃之象。然所聚者既多,则播荡汇漾之患生矣。故地大而物众,人繁而事丛,则兼取并夺之祸,常生于此时。若以为时方和会也,而忘其所可戒,此正秦人夷名城而销锋镝者也。夫四海已囊括矣,天下已席卷矣,当此之时,自以为豪杰既徂,海内一统,子孙万世帝王之业,故向之天下之兵,今也聚之咸阳,为十二金人,宜其无有可虑者矣。居无何,陈涉以氓隶之人,斩木为兵,揭竿为旗,天下云合响应,而秦亡矣。是何也?不知不虞之为可戒也。龚深甫曰:「兵作于睽,偃于萃,萃久则弊。」然则除其弊而新之,惟此时为然。兵法曰:天下虽安,忘战必危。此之谓也。初六:有孚不终,乃乱乃萃,若号,一握为笑,勿恤,往无咎。象曰:「乃乱乃萃」,其志乱也。
初与四居相应之地,以阴而应阳,萃之正也。然三以无应与四相此,而有近而相聚之嫌,故初之「孚」于四也,而不终其孚焉,故曰「乃乱」,谓相信之志疑乱而不一也。然居萃聚之时,上下相求,下顺而上说,故初之志虽疑乱而不一,而四也必说而应之,故曰「乃萃」。「若号」,谓「乃乱」也;「一握为笑」,谓「乃萃」也。夫初之志既疑乱而不一也,故有「若号」之象焉,谓以忧疑自沮也。四也说以应之,则一握之顷,复变号啕而为笑乐矣,谓得其所聚也。夫如是,则初也又何必忧疑自沮而至于若号乎?故戒之曰「勿恤」。夫既勿用忧恤而往应于四,则亦孰我咎乎?故又勉之曰「往无咎」。大抵初以阴柔之才而居下位,才与位俱不足者也。当「萃」之时,其才与位既俱不足,而六三又以无应而与四有相聚之嫌,故初疑四之不己应也,而相信之志至于疑乱而不一。圣人于此,可不戒之而勉之乎?
六二:引吉,无咎。孚乃利用礿。象曰:「引吉无咎」,中未变也。孟子曰:「丈夫生而愿为之有室,女子生而愿为之有家。父母之心,人皆有之。」不待父母之命、媒妁之言,钻穴隙相窥,逾墙相从,则父母国人皆恶之。此言正喻君臣相聚之道然也。故又继之曰:「古之人未尝不欲仕也,又恶不由其道。」不由其道而往,是钻穴隙之类也。夫必由其道而往,此六二之所以「吉」于有引也。盖以六居二,正也;而九五在上,亦正也。二、五居相应之地,而其聚也以正,故无不由其道之失。五之于二也,既有引而进之之礼,则二之于五也,亦必吉于引矣。故其聚也以正,其谁咎之?夫「孚」者,「萃」之本也。二以正道许五,则所谓中心之诚然者,未始或变也。如此,则上下相聚,不待文饰而诚意交通矣。犹之祭也,以诚敬为主,故虽简薄,可用以荐也。「孚乃利用礿」,「礿」,祭之简薄也,谓诚意交通,又何以文饰为哉?虽然,同此时也,彖以「用大牲」为「吉」,而六二以「用礿」为「利」,何也?曰:备物者,王者所以随其时;「有孚」者,人臣所以通乎上。
六三:萃如嗟如,无攸利。往无咎,小吝。象曰:「往无咎」,上巽也。
当「萃」之时,以阴比阳,若有所「萃」也,故曰「萃如」。然「萃」贵于正,三之于四,非「萃」之正也,故若有「萃」而实无所萃也,故曰「嗟如」,谓欲「萃」于四而不𫉬也。夫欲「萃」而无所「萃」,又何利乎?故又曰「无攸利」。夫三与上居相应之地,虽非正应,犹愈于无所「萃」者。若往而与之「萃」,则亦所谓以类聚也。又况各居顺说之极,下顺而上说,以同类相与,又何咎欤?故又勉之曰「往无咎」、曰「小吝」云者,夫以阴与阳「萃」,则以晦求明,以弱资强,而萃聚之道为有益也。今以阴「萃」阴,特求免于穷悴,「无萃」之嗟尔,何所益哉?此于萃聚之道小而吝也。上六无与为「萃」者,若六三者往而与之「萃」,则「巽」而受之,此亦上六之所欲也。故曰:「往无咎,上巽也。」九四:大吉,无咎。象曰:「大吉无咎」,位不当也。
当「萃」之时,上比九五之君,得君之聚也;下比群阴,得民之聚也。得上下之聚,可谓善矣。然四以阳居阴,非正也。虽得上下之聚,必「大吉」然后「无咎」。「大」,周徧之义也。无不周,然后为大。夫天下之聚,固有不由正道而得者。非理枉道而得君者,自古多矣;非理枉道而得民者,盖亦有之,如齐之田常、鲁之季氏是也。其得为「大吉」乎?得为「无咎」乎?此程河南之说也。九五:萃有位,无咎。匪孚,元永贞,悔亡。象曰:「萃有位」,志未光也。
五,「萃」之主也。夫当「萃」之时,为「萃」之主,莫大于有其位,又莫大于有其道。盖位也者,所以一天下之聚者也;而道也者,又所以久天下之聚者也。九五曰「萃有位」,则所以一天下之聚者,谓有是位也。又曰「元永贞」,则所以久天下之聚者,又必有其道也。夫当「萃」之时,有是位而无是道,则九五之志岂得谓之光大矣乎?虽能「无咎」,而天下不我信者亦众矣,故曰「匪孚」。谓天下之人容有言曰:上之人但以位而萃我也,而其道则未至也,此岂能无「未光」之悔乎?故必「元永贞」而后「悔亡」。「元」,始也。「永」,终也。「贞」,不变之谓也。惟夫九五之德,居中履正,而能终始不变焉,则「萃」天下之道无余事矣,故无未光之悔而曰「悔亡」也。程河南曰:「元永贞」者,君之德,民所归也。故比天下之道与萃天下之道,在此三者。上六:赍咨涕洟,无咎。象曰:「赍咨涕洟」,未安上也。
夫以阴柔之才而处「萃」之上位,而欲下之已聚者,难矣。又况当「萃」之时,诸爻刚柔皆有其应,而上六独无焉,其安能居此上位乎?宜其赍咨嗟叹而至于涕洟也。郑康成曰:「目出曰涕,鼻出曰洟。」夫上六,「萃」之终也,说之极也。「萃」久则散,说极则悲,盖其𫝑然也。当是之时,比五而居上,此盖小人之得志者也,宜若得所「萃」矣。然「萃」久则散,说极则悲,向者以为甚安也,今也反以为未安焉。小人而乘非所据,故不能终保其位,大抵然也。其曰「无咎」云者,在君子以为无足咎之故也。䷭
巽下坤上升元亨。用见大人,勿恤,南征吉。彖曰:柔以时升,巽而顺,刚中而应,是以大亨。「用见大人,勿恤」,有庆也。「南征吉」,志行也。
夫天下之事,有所谓日进而不穷者,盖亦顺夫理而已矣。夫苟于理而未顺,未有能日进而不穷者,此易之所以有升,而卦德则曰「元亨」也。夫升之所以「元亨」者,以「坤」居巽上而言之,则曰「柔以时升」。合巽与坤而言之,则曰「巽而顺」。指九二之于六五而言之,则曰「刚中而应」。此其所以「元亨」也。夫柔之为物,非能强进者也,自非务顺乎理,安能升乎?其曰「柔以时升」云者,时之在天也,积百刻而成日,积日而成月,积月而成时,积时而成岁。初若甚微,终则甚著。初若甚近,终则甚远。柔之能升也,盖亦如此而已矣。何也?与时俱升故也,故曰:柔以时升。「坤」,顺也。巽亦顺也。下巽而上顺,其曰「巽而顺」,则亦无适而不用其顺也。以此为升,非顺乎天理矣乎?以九居二,刚而中者也。上应六五柔中之君,故曰「刚中而应」。夫当升之时,虽曰以柔而升也,然犹之木也,其能自下而升诸上者,苟其中之不刚,则亦委靡而已矣。此又柔之不可无刚也。故以九二之刚中,而上应六五之柔中,内有所主,而外有所应,以此为「升」,是亦顺乎理者也。合是三者以言「升」,此「升」之所以「元亨」也。故曰:「是以大亨,用见大人,勿恤,有庆也。南征吉,志行也」。此又申言「大亨」之效,有所戒,有所勉,而使君子之必知所升也。夫升之所以大亨也如此,则用此道以见大人,又何忧其不升也?故二之与五,刚柔得中,君臣相应,何庆如之?夫苟或忧其不升而遽已焉,则安能大亨矣乎?其曰「勿恤」云者,戒之也。「南」,明方也。升之所谓「大亨」者,盖亦舍晦而趋明之谓也。故以「南征」为「吉」,而曰「志行」也。夫君子之志,亦志于明而已矣。不志于明,又安能大亨者也?其曰「南征」云者,又勉之也。夫圣人之彖「升」也,既言其所以大亨如此,又有所戒,又有所勉,为君子者,可不务乎?然则人臣之进君,学者之进学,临事而从长,皆然也。
象曰:地中生木,「升」,君子以顺德,积小以高大。
天下之物,由微以至著,自下而之上者,地中之生木也。何也?顺使然也。盖「坤」,顺也,「巽」亦顺也。以顺生顺,故「坤」地之中生「巽」之木,始于毫末,终于寻丈者,以顺故也。此「升」之象然也。德之在君子,亦犹木之于地也。何也?君子之性,顺也,而德出于性,亦顺物也。以顺生顺,故其积也不已,则始于小善,终于为圣为贤,其高且大,孰御焉?孟子曰:「孩提之童,无不知爱其亲;及其长也,无不知敬其兄。」夫爱亲,仁也;敬长,义也。君子之仁,始于爱亲而已;及其以爱亲之仁,积之而至于无所不爱,则仁满天下矣。君子之义,始于敬兄而已;及其以敬兄之义,积之而至于无所不敬,则义满天下矣。夫由爱亲而至于无所不爱,由敬兄而至于无所不敬者,非顺德不能也。吾故曰:天下之事,亦有所谓日进而不穷者,盖亦顺乎理而已矣。
初六:允升,大吉。象曰:「允升大吉」,上令志也。
「升」,以柔升者也。然初六以柔巽之才,居升之初,非有刚明之援与之同升,则亦未易升也。惟初也,以柔巽欲升之志,上承九二刚明之贤,故九二亦以其同体也,而与之合志以同升焉,故曰「允升」。「允」,信也。夫九二方且信我,而与我合志以同升焉,则其为吉也,孰大于此?盖谓之「大吉」,则当升之初,上下相信而不相疑,由此而升,则功业可以被天下矣。所谓吉之大者,实基于此故也。
九二:孚乃利用礿,无咎。象曰:九二之「孚」,有喜也。彖
曰:「刚中而应」,谓二之于五也。当柔升之时,卦惟二刚,而九二刚而中,又巽体也,故无过刚之失,而足以上应柔中之主,故曰:「孚乃利用礿,无咎。」谓二五刚柔之得中,而君臣之相应故也。夫君臣之志,患不相孚。苟孚也,则虽简薄可用也。何也?无事于文饰故也。故以用礿为「利」,谓以诚敬为主也。如是,当柔升之时,庸讵以过刚为咎乎?河南曰:「自古以刚强之臣事柔弱之君,又当升之时,非诚意于交,其能免咎乎?」夫九二能以诚意上通于君,亦岂为臣之道,无咎而已乎?道合而志行,则其利泽可以被于天下,此九二之「孚」所以「有喜」也。「萃」以上萃下者也,故六二「引吉,无咎」,而复以「孚乃用礿」继之。升以下升上者也,故九二曰「孚乃利用礿」,而复以「无咎」继之。此虽升者萃之反,而九者六之反也,而以诚敬上通乎五,则亦一也。
九三:升虚邑。象曰:「升虚邑」,无所疑也。
夫当柔升之时,而九三之升也,乃独以刚过之才升焉,如涉无人之墟,故有「升虚邑」之象。夫其升也,如「升虚邑」然,又何疑沮之有哉?龚深甫有曰:「李元量、耿希道皆以此爻为汤武之升,而以六五为舜禹之升。盖
六四王用亨于岐山,既为文王之升矣,则以此爻为汤武,六五为舜禹故也。今辄依之。」李元量博士曰:「初与二,臣之升也。过乎二,则非纯臣之象。是以九三之升,惟汤武足以当之。方夏之未、商之季,法度废矣,礼乐堕矣,故国虽大,谓之邑。其曰虚,又若无人耳。」
六四:王用亨于岐山,吉,无咎。象曰:「王用亨于岐山」,顺事也。
六四以柔顺之德居谦虚之位,顺之至也。昔者文王有君民之大德,又有事君之小心,故自处谦顺,而其德则升,其道则亨。故六四之升,有「王用亨于岐山」之象。盖谓文王尝用此至顺之道而亨于岐山矣。以是为亨,则吉于亨矣,其谁咎之乎?乃若后世之权臣强诸侯,不知王者有至顺之事,而包藏祸心,至于攘夺僭窃者,难免乎万世之咎矣,况欲吉,得乎?李博士曰:「孔子曰:我欲托之空言,不如载之行事为深切著明也。盖谓示后世已然之事,其功过于空言。」故明夷取于箕子,升取文王岐山,凡此亦载之行事,欲其深切著明也。
六五:贞吉,升阶。象曰:「贞吉升阶」,大得志也。彖
曰:「柔以时升。」盖谓五也。李博士曰:「凡人君皆升乎天位,而所以升则不同。有去民之害,顺乎天而升,若汤、武者矣;有功德被于天下,荐诸天而升,若舜、禹者矣。六五贞吉而后升阶,盖言于正既吉,升而有序,尧、舜、禹是也。故以阶言之,谓宾主以揖逊而升者也。」耿希道曰:「舜、禹之事,圣人所欲也。汤、武之事,岂圣人所欲哉?故贞吉升阶为大得志也。若夫明夷之九三,其所以大得者,乃南狩之志尔,非圣人之本心也。」
上六:冥升,利于不息之贞。象曰:「冥升」在上,消不富也。升至上六,无所复升矣。坤阴既极,冥昧无睹,故曰「冥升」。夫消息盈虚之理,曷可常也?有息必有消,有盈必有虚。升至上六,无所复升矣,而犹不已,则有消而无息,有虚而无盈矣。上六曾不知此,冥于升者也,故曰:「冥升在上,消不富也。」然以上六不知止息之心,用之或得其正,则又利矣。故复晓之曰:「利于不息之贞」。孟子曰:「仁义忠信,乐善不倦,此天爵也。」此「不息之贞」也。惟施于此为利,若施于消息盈虚之际,则不富矣。䷮
坎下兑上困亨。贞,大人吉,无咎。有言不信。彖曰:困,刚揜也。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亨,其唯君子乎?「贞,大人吉」,以刚中也。「有言不信」,尚口乃穷也。
易之六爻,大率以阳为君子,阴为小人。如姤、复等卦,则阴阳虽分多寡,而有消长之渐。至泰至否,则阴阳之势均矣,然亦大率以往来屈信为君子、小人之胜负。至困,则阴阳之势亦均。此虽非消长之卦,不以往来屈信论,而阳爻又杂于群阴之中,为之掩隔,此君子不偶之象也。故圣人名其卦曰「困」。而彖曰:「困,刚揜也。」所谓刚者,九二、九四、九五是也。二之刚为初与三之所揜,四与五之刚为三与上之所揜,故曰:「困,刚揜也。」此指三阳爻见揜于三阴,以言困也。「险以说」,此又合坎、兑二体之用,以言乎困之道也。夫困也者,所谓险难之时也。当险难之时,而能说以处之,则乐天安义,而不失其所守,故时虽困矣,而其道则亨也。夫时虽困而道则亨,此非君子不能也。故继之以困而不失其所亨,其惟君子乎!子思子曰:「君子素患难而行乎患难,无入而不自得焉。」此之谓也。若小人,则安平无事之时,犹失所守,况当险难之时乎?又焉得亨矣。正,大人吉,以刚中也。此又指二五之刚中,而能尽处困之道也。夫「正」者,在天则为命,在人则为性,而在事与物则为理。古今有殊时,而此正则不变。万物有成败,而此正则固存。故是正者,在困之爻,则二五是也,在人则大人是也。何者?以其刚中故也。其中也刚,则此正不移,投之困穷险难之地,何往而不吉乎?非能吉也,能不失其正,故「吉」也。或曰君子,或曰大人云者,亦无异义也。卦德于「大人吉」之后,又继之以无咎之辞,谓当此之时,以大人之德,不能无困,然在我者有处困之道,故有「吉」而「无咎」也。彖文省此二字者,谓既「吉」则「无咎」矣。朱子发引范谔昌之言曰:「彖文脱无咎二字,恐未必然。」有言不信,尚口乃穷也。此又指兑说在上,或至于尚口,以为处困之戒也。夫当险难之时,固在于说以处之,然不知自说之道,而徒尚口舌以求说于人,欲以免夫困,人谁信之哉?祗自取困穷尔,故曰「有言不信,尚口乃穷也」。前言以说处困而亨,此又言尚口乃穷者,盖言当此之时,自说可也,说人不可也。此圣人重复发明兑说之旨,恐万世之下,处困之君子,误用其心也。
象曰:泽无水,「困」,君子以致命遂志。
泽也者,水之所钟之地也。今也坎水在下,兑泽在上,见泽而不见水,泽无水者也。夫其泽存,其水亡,此困乏之义也,故为「困」之象。君子当困穷之时,而至于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宜然而不然,若泽之无水焉者,此世人所谓有不可知者存也。而君子于此,则务致其命焉。子曰:「不知命,无以为君子也。」又曰:「穷理尽性,以至于命。」君子之学不至于命,如处困穷何?故处困穷之道,在于致命,谓欲至其所至之地也。命之学至之而无余,则在我之志者,亦无所不遂者矣。君子之志,志于行吾义而已。学而不至于命,则一为穷困患难之所撄,必至于丧其所守矣,义何在焉?故夫知义与命之为一者,可与处困矣。
初六: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岁不觌。象曰:「入于幽谷」,幽不明也。夫柔之所附者,刚也。刚既见揜,则柔亦失所附矣。夫刚揜则刚困,柔失所附则柔困。故初之与四,虽居相应之地,然四方困于见揜而未能下应于初,初欲上应于四,又为九二之刚所碍,则居失所安矣,故有「臀困于株木」之象。「株木」,指九二也。夫阴柔之人一有所碍,遂不能安其所遇,而至于迷惑自失,入于困穷幽暗之地,放曰:入于幽谷,谓坎险之底。而不能自拔也。夫不能自拔于幽暗之地,则虽上有九四之应也,三岁之久,其能觌乎?此无他,阴柔之人既无明见,一遇困难,遂至颠冥失错,理固然也。故象曰:「入于幽谷,幽不明也。」
九二:困于酒食,朱绂方来,利用享祀。征凶,无咎。象曰:「困于酒食」,中有庆也。彖
曰:「正大人吉」,以刚中也。夫以大人刚中之才,而处人臣正中之位,则九二是也。九二以刚居中,则安其所遇,故虽困穷险难,曾何足以动其心?但处人臣正中之位,而未能推君之惠泽以充足天下之愿欲,而使之饱满酣适焉,则吾以是为困也。故曰:「困于酒食。」虽然,二五之大人以正相应,亦不终困也。故又曰:「朱绂方来,利用享祀。」盖「朱绂方来」云者,五之下接乎二也。「利用享祀」云者,二之上通乎五也。夫「朱绂」之为服者,王者所以蔽膝也。九五方来,下接乎二,故取蔽膝之服以为象。享祀之礼,以至诚默通乎神明者也。九二自守于下,利用至诚以上通乎五,故取享祀之礼以为喻。夫上有以接乎下,而下有以通乎上,此大人以正相与,而不终困者然也。然又以「征凶无咎」戒之者,谓方困之时,为九二者,若不知以至诚自守,而往求遇合,此非大人之道也。犯难罹凶,乃其自取尔,又谁咎乎?夫以九二之刚中,犹不免于戒,处困之道,庸可易乎?故象又申之曰:「困于酒食,中有庆也。」盖谓当是时也,虽未能推君之惠泽以遍及天下,惟以刚中自守,而无庸有所往焉,则自有「朱绂方来」之庆矣。程河南曰:「自昔贤哲困于幽远,而德卒升闻,道卒为用者,惟自守至诚而已。」
六三:困于石,据于蒺藜,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,凶。象曰:「据于蒺藜」,乘刚也。「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」,不祥也。
「石」,坚重之物也,而非阴柔之才所能胜也。往而犯之,祇自困尔。故系辞曰:「非所困而困焉,名必辱。」谓九四、九五二刚在上,坚重不可犯也,而三犯之以取困也。蒺藜,蔓草之有角刺者。不正之人滥乘非据,而处正人之上,岂所安也?故系辞曰:「非所据而据焉,身必危。」谓九二之刚中,岂可乘也?而三乘之,非其所安,犹藉刺负芒然也。夫六三所以轻犯二刚以取困者,徒以上六吾配故也。六三阴也而居阳,自以为阳也,故求配于上六。然上六宫则是也,而非其妻,故曰:「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。」小人轻进妄动,无与亲合,危辱困极如此,岂吉祥之征也哉?故不免于凶祸也。系辞于此,又言其所以凶也,而曰:「既危且辱,死期将至,妻其可得见邪?」盖甚之也。以是观之,当困之时,不善处困者,三阴之爻皆然也。然君子为之商其尤不善者,六三是也。初六次之,上六又次之。
九四:来徐徐,困于金车,吝,有终。象曰:「来徐徐」,志在下也。虽不当位,有与也。
「坎」中之一阳,下碍初六,故曰「株木」。其为材也刚上冲九四,故曰「金车」。凡此皆九二之象也。夫初既「困于株木」,而不能上进,四又「困于金车」,而不能下逮,何咎如之?然九二有「朱绂方来」之庆,九五又有「徐有说」之理,二、五自以同德相应,而九四应初之志,可以徐徐而来也。「徐徐」,谓有困窒而未遽前也。夫处不当之位,动辄有碍,而未遽如意,所赖者有与在下,终必遂志,非终困也,故虽「吝」而「有终」。河南曰:「有终者,事之所归者正也。初、四正应,终必相从也。寒士之妻,弱国之臣,各安其正。苟择势而从,则恶之大者,不容于世矣!」
九五:劓刖,困于赤绂。乃徐有说,利用祭祀。象曰:「劓刖」,志未得也;「乃徐有说」,以中直也。「利用祭祀」,受福也。彖
曰:「正大人吉」,以刚中也。夫以大人刚中之才,而处人君正中之位,则九五是也。然当困之时,刚有所揜而志未得通,故有「劓刖」之象。「劓」之谓伤于上也;「刖」之谓伤于下也。上下皆揜于阴,为其伤害故也。夫五之困如此,故远近隔绝,应效未至,故其说未遽有也,故徐徐焉尔。而象又推原九五所以致说之道,而曰「中直也」。盖言二五大人以此道相许久矣,但时方困,刚方揜,故其说徐有也。祭祀者,人君所以礼神也。夫祭祀之事,必以诚敬为主,而后𫉬福祐之报。九五之下交于二也,不以诚敬默通乎二,安能获其应助之力乎?故曰:「利用祭祀,受福也。」夫二、五皆以至诚相感通,故同以祀事明之。然要之,获应助之力者,五也,此「受福也」之言,所以独归之五焉。礼有祭天神、祀地祇、享人鬼之别。五居尊,故言祭;二在下,故言享,各以其所当用也。上六:困于葛藟,于臲卼。曰动悔有悔,征吉。象曰:「困于葛藟」,未当也;「动悔有悔」,吉行也。
「困」至上六,困之极矣。六三非其正应也,徒以阴柔相缠系而已,非果能脱己之困束也,故「困于葛藟」,九五不可乘也。阳刚中正之君,方务去刚揜之困,而上以阴柔乘之,岂其所安?故又曰:「于臲卼」。夫上六有此二困,而不知物极则反,困极则通,何也?无乃自谋之拙乎?曰云者,自谋之辞也。如是自谋,曰动则有悔也,姑求安于「臲卼」之地,而甘心于缠系之人也,而不知不动乃所以有悔也。然则为上六者,又何锢于不动,而以动为讳乎?故圣人于此明以告之以「征吉」,谓其舍「臲卼」,乃所以安释缠系,乃所以脱其困束也。由是观之,甘心于缠系者,未为计之当也。若以动为悔,乃所以有悔也,则莫若吉于行也。圣人所以为上六谋者,至此可谓审矣。为上六者,舍其自谋以从圣人可也。朱子发曰:「范睢困于郑安平,虞卿困于魏齐,犹能解相印以全其躯,况体易之君子乎?」童溪易传卷二十一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