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周易经传集解卷二十四
宋林栗撰
序。卦曰:升而不已必困,故受之以
困。「困」之为卦,「升」之变也。自「升」之「困」,巽反为「兑」,坤变为坎,上下相宜而成。「巽」为木,「兑」为泽,木藏而泽见,则泽灭之矣。「坤」为地,「坎」为水,地藏而水见,则水漫之矣。是以谓之「困」也。「升」之上六,其彖为「冥升」者,升而不已也。升而不已,其困必矣。受之以困,不亦宜乎?
困:亨,贞,大人吉,无咎,有言不信。彖曰:「困」,刚揜也。险以说,困而不失其所,亨,其惟君子乎!「贞大人吉」,以刚中也。「有言不信」,尚口乃穷也。下坎上「兑」,成卦曰「困」者,初为「坎」,二为「离」,三为「巽」,四为「兑」。「坎」为水,离为火,巽为木,「兑」为金。火困于水,水困于金,是以谓之「困」也。所以然者,「坎」在其下,兑在其上,而「离」、巽陷于其中。故曰:离,明也;坎,险也;巽,顺也;兑,说也。离、巽为君子,坎、兑为小人。君子见揜于小人,是以谓之「困」也。以爻考之,九二之刚为初六、六三之所揜,九四、九五为六三、上六之所揜,谓之困也,不亦宜乎?故子曰:「困,刚揜也。」刚揜于柔,困之象也。
「困,亨,贞大人吉,无咎」,何谓也?曰:坎,险也;「兑」,说也。在险而能说,困不失其所亨也。颜氏之子,一箪食,一瓢饮,在陋巷,人不堪其忧,回也不改其乐,兹其所以为亨欤!「贞」,正也,固也。「困」之六爻,三阴揜刚者也,三阳为柔之所揜也。然三阴虽能揜刚,而皆不得中,据非其位;三阳虽为柔揜,而二五得中,不失其正。夫二、五者,「困」之所谓大人者也。以此为正,以此为困,吉又何咎哉?然而不曰「大人贞吉」,而曰「贞大人吉」,何也?曰:大人者,以刚中为正者也;小人者,以过中为正者也。贞乎大人则吉,贞乎小人则凶,举此以明彼也。「有言不信」,何谓也?曰:九四、九五皆有「兑」体为口舌,故有言象。当困之时,所有言而不见信,固其宜矣。若尚口而争之,则丧我而逐物,穷自招也。夫惟君子刚中而守正,居易以俟命,斯为善处困矣。或曰:吾子言兑为小人,而九四、九五体之,何也?曰:易者,易也,变通不穷之谓也。由四象而言之,则以「坎」、「兑」而揜离、巽,是以谓之小人。即六爻而论之,则九四、九五见揜而能说,是以不失为君子也。象曰:「困」,德之辨也。困而不失其亨,君子之所以辨于小人也。又曰:「困穷而通」,即所谓「不失其亨」是也。又曰:「困以寡怨,下学而上达,知我者其天乎?夫何怨之有?」
象曰:泽无水,「困」,君子以致命遂志。
「泽」者,「兑」也;「水」者,「坎」也。水在泽下,不曰「泽中有水」,而曰「泽无水」,何也?曰:水以流行为功,在泽下,泽不流,无水之象也。所贵乎泽者,贵其说万物也。水在泽下,足以自润,而不足以及物,泽道困矣,谓之无水可也。水不及物,岂泽之愿哉?致其命之当然,遂其志之所乐,则在困而常亨矣。富贵利达,命也;仁义道德,志也。杂卦曰:「困,相遇也。」
「困」之为卦,以刚为柔揜而成。其在六爻,以刚柔相遇为义。何则?君子小人,如水火之不同,如薰莸之不并,幸而不相遇则已,若使薰莸同器而藏,水火同釜而爨,则火必见揜于水,薰必见揜于莸,此困之所以为刚揜也。是故九二与初六相遇者也;九四与六三相遇者也;九五与上六相遇者也,此其所以为「困」也。「困」之诸爻,刚柔相半,非多寡之不齐、强弱之敌也。然其所以为「困」者,初六揜于下,上六揜于上,而三阳陷于其中故也。其所以困而卒为亨者,九二得下卦之中,九五得上卦之中,而三阴皆不当其位故也。然初六心合六三,然后能揜九二;六三心合上六,然后能揜九四、九五。譬如阴柔小人缔交合党以困君子,而其君子能刚中而守正,不失其所亨,则小人自困矣。故卦虽为「困」,其实「亨」也。「困」者,三阳也;「困」之者,三阴也。三阳爻言「困于酒食」、「困于金车」、「困于赤绂」者,言相近而不相得也。小人之困君子,不过困其酒食、车服而已,而君子之道不为之困也。三阴爻言「困于株木」、「困于石」、「困于葛藟」者,言相与而不能相济也。小人易合而难久,既已困君子矣,及其势穷力尽,视其党与无足恃以存者,是以困穷而莫之救也。即其相遇以求之,六爻之义粲然矣。
初六: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,三岁不觌。象曰:「入于幽谷」,幽不明也。
初六,「坎」也。以阴居刚,而在下卦之下,应乎九四。四,「离」「兑」也。故曰:「臀困于株木,入于幽谷。」初六合六三以困九二者也,有应在四,而反交于三,阴柔不中,不当其位,相与而不能以相济也。三体「巽」为木,孤立二阳之中,「株木」之象也。初与三皆「坎」,「坎」为谷,「巽」为入,最处坎窞之下,「入于幽谷」之象也。三之不能庇初,犹株木之孑立而不能庇物也。初之不能助三,犹「入于幽谷」而不能出也。是以有「臀困」之象焉。「臀」,体之末,初六是也。自三视之为「臀」也,求全处安而不能进者也。望庇于株木,其困不亦宜乎?「夬」之九四,「姤」之九三,皆指上六。初六为「臀」,此独指本爻者,易之互文皆如此也。说者或谓六三为「臀」,则失之矣。故曰:「三岁不觌」。自初至四,所历三爻,初为「坎」,四为「离」。「离」性炎上,「坎」性趋下。「离」,明也;「坎」,幽也。初六有应在四,而乃「入于幽谷」,至于三岁而不觌其配焉,凶可知矣。故子曰:「入于幽谷,幽不明也。」言初六之不明,故至于此也。王弼曰:「幽者,不明之辞。」
九二:困于酒食,朱绂方来,利用亨祀。征凶,无咎。象曰:「困于酒食」,中有庆也。
九二,「离」也。以阳居柔而在下卦之中,上无其应,而介于初六、六三之间,二爻皆「坎」,而三又「巽」也,故曰:「困于酒食,朱绂方来。」「坎」为酒,「离」为食,相近而不相得,故有「困于酒食」之象。「离」,南方之卦,其色赤,二与四皆「离」,故有「朱绂方来」之象,故曰「利用享祀」。夫酒食者,享祀之所须也;朱绂者,享祀之所服也。虽无酒食之丰,而不失朱绂之服,以之享祀,何所不可?夫岂以酒食之困而易其志哉?此君子之所以亨也,故曰:「征凶,无咎。」向若「困于酒食」,遂往而求之,「凶」固宜矣,又谁咎乎?而子曰「困于酒食,中有庆」者,言二虽困而不失其中,故有「朱绂」之「庆」也。二言「有庆」,五言「有说」,即彖之所谓「险以说」,系所谓「穷而通」者也。
六三:困于石,据于蒺莉,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,凶。象曰:「据于蒺莉」,乘刚也。「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」,不祥也。
六三下体为「坎」,下体为「巽」,以阴居刚而在下卦之上,上无其应,而介于九二、九四之间,二爻皆「离」,而四又「兑」也,故曰:「困于石,据于蒺䔧,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。」六三合初六以困九二,合上六以困九四、九五者也。然皆阴柔不中,不当其位,相与而不能相济。初「入于幽谷」,故有「困于石」之象。二刚而在下,故有「据于蒺䔧」之象。初之不足恃,犹石之顽然而不能生物也。二之不可揜,犹「蒺䔧」之坚而不可据也。木之遇石,木之困也;「据于蒺䔧」,其伤必矣。上六则其所位宫也,三非阳也,自以为阳,阳而求配于上六,上六非其配也,是入于其宫而不见其妻也。三既不得志于二,又不得志于初,反入其宫,不见其配,凶可知矣,故曰「凶」。子曰:「据于蒺䔧」,乘刚也;「入于其宫,不见其妻」,不祥也。又曰:非所困而困焉,名必辱;非所据而据焉,身必危。既辱且危,死期将至,妻其可得见耶?言六三不知初之无能为,而挟之以取困,其召辱矣;不知二之不可乘,而揜之以速祸,其身危矣。故初之「不觌其配」,三之「不见其妻」,皆谓小人不安其分,而不行险以徼幸。既失所图,则颠沛失措,无投足之地。此圣人深见小人之情状,而告戒之如此之明也。九四:来徐徐,困于金车,吝,有终。象曰:「来徐徐」,志在下也;虽不当位,有与也。
九四下体为「离」,上体为「兑」,以阳居柔,而在上卦之下,应乎初六,而乘乎六三,二爻皆「坎」,而三又「巽」也,故曰「来徐徐,困于金车」。四之见揜于二阴,与二五同患者也。然四不中,不当其位,故下应于初而比于三。初既「入于幽谷」,不能自出,三又「困于石」,「据于蒺䔧」,四乃徐徐其来,以从五焉。「兑」为金,「坎」为车,相近而不相得,故有「困于金车」之象。夫金者,祭祀之所陈也;车者,祭祀之所乘也。祭而无金与车,宜不可以祭矣。然苟有明信,则筐筥锜釜可以荐于神;义弗当乘,则舍车而徒,所以贲其趾。夫岂以金车之困而易其志哉?此君子之所以亨也,故曰:「吝有终」。当困之时,君子为小人所困者也。四不能亟从君子之朋,而徐徐以待小人之配,其为可羞吝,宜矣。然以其承于九五,五为之与,是以幸而有终也。故子曰:「来徐徐,志在下也;虽不当位,有与也。」
九五:劓刖,困于赤绂。乃徐有说,利用祭祀。象曰:「劓刖」,志未得也;「乃徐有说」,以中直也;「利用祭祀」,受福也。
九五,「兑」也,以阳居刚而在上卦之中,下无其应,而承于上六,连于六三,二爻皆「巽」,而三又「坎」也,故曰「劓刖」。「困于赤绂」,「劓」,刑其上也;「刖」,刑其下也。「兑」为毁折,故有「劓刖」之象。九四虽与五比,而下应于初,是以九五上见「劓」于上六,下见「刖」于六三。夫二五皆见揜,其为「劓刖」则同也。不言于二而言于五者,明其不获四之助也。二「离」而五「兑」也。二四皆以阳居柔,独五以阳居刚,则其见揜,有甚于二四者矣,是以系之「劓刖」也。「离」为「赤绂」,二四皆「离」,而五独体「兑」,相近而不相得,故有「困于赤绂」之象。在二谓之「朱」,在五谓「赤」,古之制服,盖有其别矣。郑康成云:「黻,其色皆赤,尊卑以深浅为异。天子纯朱,诸侯黄朱,大夫赤而已。」盖互而言之与?赤绂者,祭之所服也。祭而无服,宜不可以祭矣。然礼有弗获,虽降服以祭可也。夫岂以赤绂之困而易其志哉?此君子之所以亨也。故曰「乃徐有说,利用祭祀」。孟子有言:「不得,不可以为说;无财,不可以为说。」五体兑为说,九四不获于初,然后反而从五,故徐有喜说之道焉。夫君子之所重,莫重于祭。酒食,祭之所须也;金车,祭之所用也;赤绂,祭之所服也。小人之肆志也,初困其酒食,中困其金车,终困其赤绂,而君子恬然不以动其心,则其所以自处者,可谓绰绰然有余裕矣。彼小人者,其能卒困之耶?故子曰:「劓刖,志未得也。乃徐有说,以中直也;利用祭祀,受福也。」夫酒醴、牲牢、金车、赤绂,固所以事神之具,然君子刚中守道,不为利害得丧易其本心,乃鬼神之所福也。其曰祀、曰亨、曰祭者,以言祀天神,祭地祗,享人鬼,无所不可,盖互言其文也。或难愚曰:「孟子有言,牺牲不成,粢盛不洁,衣服不备,则不敢以祭。唯士无田,则亦不祭。而此言困于酒食、金车、赤绂皆可以祭,何也?」应之曰:孟子固言仕如此其急也。又曰:古之人未尝不欲仕,又恶不由其道。然而孟子以谓士无田则不祭,三月无君则吊。若是,则不由其道而得之者,吾恐孟子有时而从之也。且孟子既不肯枉道以事人,不获牺牲粢盛以共祭祀,然则独不祭其先乎?圣人则有「菜羔瓜祭」之语,「尊酒簋贰」之文,乌有所不祭哉?传曰:「涧溪沼沚之毛,苹蘩蕰藻之菜,筐筥锜釜之器,潢污行潦之水,可以荐之鬼神。」此语盖本于诗之召南,吾不敢以孟子之说而易圣人之经也。
上六:困于葛藟,于臲卼,曰动悔有悔,征吉。象曰:「困于葛藟」,未当也;「动悔有悔」,吉行也。
上六,「巽」也。以阴居柔,而在上卦之上,下无其应,而乘于九五之兑,故曰:「困于葛藟,于臲卼。」上六合六三以困二阳者也。三体巽,巽为蕃鲜而合于上六,故葛藟之象。五体兑,兑为刚卤而在己之下也,故有臲卼之象。三之不可恃,犹葛藟之不能自立也。五之不可揜,犹臲卼之难乘也。按文当曰「困于葛藟,据于臲卼。」脱一「据」字。三与上皆巽,「巽」为木,然自初视三,则初为石,而三为株木。自上视三,则上为水,而三为藟葛。木之有葛藟,木之困也。东坡曰:「以柔用刚,则乘之者至以为蒺䔧;以刚用刚,则乘之者以为臲卼而已。」据于臲卼,益不可也。故曰「动悔有悔,征吉」者,为上六谋之之辞也。谓动之有悔,然而不动,未尝无悔也,盍改图乎?征,犹行也,惟速去之,乃为吉矣。他爻揜刚者,皆有凶象,惟上六居卦之穷,穷则能变,下无其应,行莫之系,是以免于凶,而获征吉之辞也。故子曰:「困于葛藟,未当也。」以阴居柔,疑若当位矣。然一卦之上,岂阴柔之所宜居?亦为未当也。需之上六亦曰「不当位」,与此同义。动悔有悔,吉行也。吉字,当读为句绝。言既曰「悔」,而又云「吉」者,以其能行故尔。缺。序卦曰:「困乎上者必反下,故受之以
井。」
井之成卦,困之反也。自困之井,坎反居上,兑反为巽,上下相易而成也。坎为水,兑为泽,巽为木。水在泽下,不足以及物,是以谓之困。水在木上,则有及物之功矣。取诸井象,不亦宜乎?所以然者,兑已上穷,其势必反下,是以复入于坎,而成井象也。或曰:离兑反巽,而刚揜之象自若也,乌在其不为困乎?曰:困之诸阴,皆不当位,而于九五无相无之情,是以揜之而为困也。井自九三以上,皆有离下坎上既济之象,谓之刚揜,不已疏乎?故
杂卦曰:「井通而困相遇也。」
井:改邑不改井,无丧无得,往来井井。汔至,亦未繘井,羸其缶,凶。彖曰:巽乎水而上水,井。井,养而不穷也。「改邑不改井」,乃以刚中也。「汔至亦未繘井」,未有功也。「羸其瓶」,是以凶也。
下巽上坎成卦曰「井」者,初为巽,二为兑,三为离,四为坎。巽,入也;坎,陷也。入而陷焉,溺人之象也,为其有兑、离之象焉。兑,说也。离,丽也。说而有所丽,是以谓之井也。巽,木也。坎,水也。木入乎水,灭水之象也,为其有兑、离之象焉。兑上缺也,离中虚也,此木之所以受水也。兑上行也,离炎上也,此木之所以上水也,是以谓之井矣。故子曰:巽乎水而上水,井。井养而不穷也。范谔昌曰:「巽乎水当作巽乎木。」愚谓不然。巽自是木矣,岂得云「巽于木」乎?巽,入也。木入乎水,而水在木上,斯以为井之象矣。
井:「改邑不改井,无丧无得,往来井井。」何谓也?曰:井者,困之反也。困反为井,而二、五不变,是改邑不改井之象也。井也者,君子之德也。邑也者,众人之居也。邑可改而井不可改者,以其刚中也。刚中也者,泉在其中也。改邑而亦改之,则非是井矣。人之见是美井,迁而就之,至于成邑,则有之矣。未有井忧不食,迁而就邑也。是故政教有时而污隆,风俗有时而美恶,而君子之道,终始如一,曾不少变,然后可以比德于井矣。井之为德,旱而不竭,潦而不盈,人之我取,于我何得?人不我取,于我何丧?取者日来,去者日往,或往或来,而为井者常自若也,故曰:「往来井井。」若贪得而患丧,恶往而好来,则随物而迁徙矣。「汔至,亦未繘井,羸其瓶,凶。」何谓也?曰:汔,几也。繘,绠也。瓶,汲器也。羸,败也。巽为绳,故有繘井之象。离为大腹,兑为毁折,故有羸其瓶之象焉。几至而未至者,其绠短也。绠短而不及泉,与未尝有绠同也。瓶既败矣,虽有绠,安施乎?故子曰:「汔至,亦未繘井」,未有功也。「羸其瓶」,是以凶也。绠短而不及泉,是求之未至,汲之未深,贤人之不为我用,致诚而尽礼焉可也,未可以望其功也。「羸其瓶」,是无以受之者也。内惑于声色,外蔽于謟谀,谏则不行,言则不听,士将望望而去之,虽得之,亦必失之,此其所以凶也。传曰:「得士者昌,失士者亡。」谓之凶也,不亦宜乎!
象曰:木上有水,井,君子以劳民劝相。
水者,「坎」也;木者,「巽」也。木上有水,井之象也。或曰:「古者汲用瓶、瓮,木上有水,何义也?」曰:木上有水,辘轳、桔槔之象也。然谓古者汲用瓶、瓮,本无所据,亦陋者之言尔。彼以彖言「羸其瓶」,爻言「瓮敝漏」,故有是说,不知爻、彖之辞,因羸敝而言瓶、瓮耳。耒耜、舟楫、弧矢、杵臼之利,皆圣人作,盖中智之所不及也。若夫汲用瓶、瓮,可以施于寻丈之间,过此以往,至于九仞而后及泉者,非复瓶、瓮之所能;汲用木器,不待智者而后知之也,况天地自然之象,已寓于制器之前乎!「君子以劳民劝相」,何谓也?「木上有水」,劳而后得之者也。苟有以与之,虽盛暑沾汗,祁寒冻肤,而抱瓮出灌者,不以为劳。苟无以与之,则弃而莫之顾矣。井之为德,取之而不竭,用之而不穷者也。随其力之多寡,而各得其所欲者也。是以汲者四面而至焉。君子之所以劳民劝相,亦如是而已。向使终岁勤动,不得以养其父母,育其妻子,虽重赏以劝之,严刑以驱之,而民弗从矣。
杂卦曰:「井通而困,相遇也。」
不相遇则不能相困,故困以相遇为义。泉之在地,其脉流通,故井以通为义。困以三阳为君子,三阴为小人,阳刚而阴柔,阳贵而阴贱也。井以三阳为泉,三阴为井,阳实而阴虚,阳动而阴静也。是故井之诸爻,义皆相通,而以中正上下为吉凶之决,何也?正且洁者,井之正也;清且寒者,泉之正也。何谓中?邑居之会也。何谓上?汲引而出之也。何谓下?流浊之所钟也。初六在下曰「泥」,六四在中曰「甃」,上六在上曰「收」、曰「幕」,此言井也。九二不正则无与,九三不中则不食,九五中正则井洌泉寒,而人食之矣,此言泉也。井之为通,其是之谓欤?故系曰:井,德之地也。居洁则清,处秽则浊,所以德为之地也。又曰:「井居其所而迁」,即所谓「改邑不改井」,往来井井者也。又曰:井以辨义,泥之所不能侵,鲋之所不能射,敝漏之瓮所不能汲,君子之所以辨义,如斯而已。
初六:井泥不食,旧井无禽。象曰:「井泥不食」,下也。「旧井无禽」,时舍也。
初六,「巽」也,以阴居刚而在下卦之下,上无其应,而承于九二之兑,故曰:「井泥不食,旧井无禽。」夫泉出于地中,而井施于泉上。初六之阴有井之象矣,而下无阳爻,是有井而无泉也。处于最下,不中不正,则泥涂浊秽之所归也。「兑」为泽,「巽」为入,故有「井泥」之象。「兑」为口,而与「巽」不相得,故有「不食」之象。「旧井」者,泥之甚也;「无禽」者,不食之甚也。夫以初六之「无泉」,宜若不为井矣,为其居于刚者,是以犹有「井泥」之象焉,是泉与泥相混者也。井之有「泥」,人之所弃,禽之所食也。「旧井无禽」,则泥深而泉竭矣;有井而「无泉」,禽亦弃之也。子贡曰:「君子恶居下流,天下之恶皆归焉。」初六之谓矣。故曰:「井泥不食,下也;旧井无禽,时舍也。」此与「乾」初九、九二之象,文同而旨异矣。初六以不中不正而居于下流,其始见弃于人,其终见弃于禽。然则君子之所养与其所居者,可不谨哉?唐八司皆一时名士也,如柳宗元、刘禹锡,犹欲自振于浊之中,所谓「井泥不食」者也。至若韦、陆之徒,则人禽皆舍之矣。
九二:井谷射鲋,瓮敝漏。象曰:「井谷射鲋」,无与也。
九二,「兑」也,以阳居柔而在下卦之中,上无其应,而乘于初六之「巽」,故曰「井谷」。「井谷」,「坎」井也。「兑」为泽,「巽」为入,故有「井谷」之象。井之道上行,泉在下而井在上。九二刚中,有泉之象矣。而上无阴爻,是有泉而无井也。为其居于阴而乘乎「巽」,是以有「井谷」之象焉。水之所钟而为谷,人之所以汲为井也。所以然者,不正而中故也。水之所钟而为谷,非泉之正也。人之所汲以为井,得邑居之中也。故曰「射鲋,瓮敝漏」。「鲋」,小鱼也,或曰虾蟆也。瓮,汲器也。「巽」为入,为鱼,故有「射鲋」之象。「兑」为口,为毁折,故有「瓮敝漏」之象。泉居深井之中,非汲则莫能致汲而用漏瓮,未有能上之者也。惟坎井之泉,则虽用漏瓮,而可以挹取之矣。孔子曰:「清斯濯缨,浊斯濯足矣。」自取之也。然则九二之不正,而得鲋与敝之漏瓮,宜矣。夫泉者,君子之所受于天者也;而井者,君子之所修于身者也。有泉而无井,是自弃也;有井而无泉,则亡之矣。故子曰:「井谷射鲋,无与也。」言其上无阴爻,莫与井之,是以鲋得而射之也。或曰:吾子以不正为二之咎,而夫子言其「无与」,则岂二之咎乎?曰:惟其不正,是以无与。使九居初而六居二,是正而有与也。泉苟寒而在邑之中,则井斯洁矣,岂有以之坎谷而反弃之也欤?
九三: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,可用汲,王明,并受其福。象曰:「井渫不食」,行恻也。求「王明」,受福也。
九三上体为离,下体为兑,以阳居刚而在下卦之上,应乎上六而承于六四,二爻皆坎,而四又巽也,故曰:「井渫不食,为我心恻。」兑为泽,离为明,故有「井渫」之象。离为食,巽为不果,故有「不食」之象。坎为忧伤,为心病,故有「心恻」之象。渫,清也。清者,泉之正也。九三正而有与,是泉清而井洁矣。然而不食者,非邑之中矣。我,三自谓也。行道之人见井渫而不食,则为之恻然,是为我之故而恻其心也。夫以三四离坎相配,而有不食之象者,巽兑为之间也。三自以应在上,虽与四比而不相得,是以恻之而已矣。夫既恻之,则曷为不食之欤?曰:是井也,可用汲而得之也,非若九二之谷,可挹而取之也。汲者非瓶与繘则莫能致,瓶与繘非行道之所有也,是以心恻而不得食也,故曰「可用汲」。可用汲者谁与?其邑居之人也。瓶与繘,居者之所有也,居者汲之,则行者亦沾其赐矣。故行者乐以告居者曰:是井之渫也,非汲则莫能致也。苟从吾言,吾与子皆得而食之矣。故曰「王明,并受其福」。以九居五,其体为离,故有「王明」之象。民之见贤而不用,贤者又不求人之知,则欲以告其王,庶几吾王之明,汲而用之,则民与王并受其福,其心岂不然也?故子曰:「井渫不食,行恻也。求王明,受福也。」行恻者,行人之恻,而非井之恻也。求王明者,人之求之,而非井之求之也。明者,知渫之可食,而贤之可用也,此所以受福也。司马迁乃曰:「王之不明,岂足福哉?」是何言也!王安石乃曰:「君子之于君也,以不求求之,异乎人之求之也。」恶!是何言也!君子之不求也,岂以为要君之术也哉?或曰:「蒙之象曰:山下出泉,蒙。谓坎为泉也。今吾子以泽为泉,毋乃非欤?」曰:「泽,止水也;坎,流水也。山下出泉,谓流水也,故坎取之。今井渫不食,止水也,而兑取之,不亦宜乎哉?若夫九五之泉,上下皆坎,则取诸左右逢其原,且北方之气,是以谓之寒泉也。」曰:「然则九二之兑,谓之井谷,何也?」曰:「水之所钟而为谷,亦止水之象也。」曰:「九二之井,注而为谷也;九三之井,渫而为清也,吾子皆以为止水。九五之井,洌而泉寒也,吾子乃谓之流水,何哉?」曰:「九二、九三之水,兑也。兑出于本爻,则其止可知矣。九五之水,坎也。坎」在其上,又在其下,则谓之「流水」,宜哉!
六四:井甃,无咎。象曰:「井甃无咎」,修井也。
六四上体为「坎」,下体为「巽」,以阴居柔而在上卦之下,下无其应,而乘于九三。二,「离兑」也,故曰:「井甃,无咎。」三与四皆正,是井洁而泉清矣。然而不食者,非邑之中也,治其「井甃」,使之「无咎」而已矣。「坎」为水,为劳;「巽」为工,为洁,故有「井甃」之象。井虽渫而不食,久而弗修,亦为废井矣。惟不忘于甃甓,随其罅漏而修治之,则泥之所不能混,鲋之所不能射,是以为「无咎」也。颜渊曰:「夫道之不修,是吾丑也。」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,是有国者之丑也。井之自修如此,然而不食,则非井之咎也。故子曰:「井甃无咎,修井也。」井虽不食,而不忘于甃,然后为井也。君子虽不见用,而不忘于自修,然后为君子也。九五:井冽,寒泉,食。象曰:「寒泉」之「食」,以中正也。
九五,「离」也,以阳居刚而在上卦之中,下无其应,而介于六四、上六之间,二爻皆「坎」,而四又「巽」也,故曰:「井洌,寒泉,食。」「洌」,洁也。「巽」为洁,故有「井洌」之象。「离」为食,为大腹,故有「食」之象。「洌」者,井之正也。「寒」者,泉之正也。「食」者,邑之中也。安有井洌泉寒,在都邑之中而不见食者乎?故子曰:寒泉之食,以中正也。或曰:吾子以阳为泉,阴为井,今谓坎为寒泉,则六四当之矣。而又系之九五,何哉?曰:此杂卦之所谓通也。泉之在地,其脉流通,故说卦坎为通。今九五之泉,在六四、上六重坎之际,则是左右逢其原也。泉寒井洌,不亦宜乎?或曰:坎为水,离为火,坎为冬,离为夏。若六四之坎为寒泉,至于九五之离,则当为温泉矣。曰:此则五之所谓食也,其烹而食之义乎?虽烹而食之,犹谓之寒泉也。九五则三之所谓王明者与!
上六,井收勿幕,有孚,元吉,大成也。上六,坎也。以阴居柔,而在上卦之上,应乎九三,而乘于九五,二爻皆离,而三又兑也,故曰「井收勿幕」。幂,覆也。本或作幂,非也。收,辘轳也。旧说为绠,非也。坎为轮,故有收象。又为隐伏,故有幂象。井道上行,在一卦之上,井之大成矣。收与幂皆在井上,欲其置收而患其施幂也。收则一取而有余,不幂则众汲而无穷。所以然者,以其远应九三,近乘九五,泉源之富,足以养而不穷故也。故曰「有孚,元吉」。坎为有孚,离下坎上,既济之象,是以谓之「元吉」也。故子曰:「元吉在上,大成也。」其言「元吉」之辞,不于五而于上者,井虽见食,有幂而无收,则所施不广,未得为「元吉」矣。夫以孔子用于一邑而一邑治,用于一国而一国治,可谓「井洌寒泉食」矣。然而不得施之于天下,而止于国邑,岂得为「元吉」也哉!周易经传集解卷二十四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