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周易经传集解卷十八
宋林栗撰。
序卦曰:「物不可以终壮,故受之以晋。晋者,进也。」晋之成卦,大壮之变也。自壮之晋,乾变为坤,震变为离也。乾自咸卦居中,上三爻在恒居中,下三爻至遁为上卦,至大壮为下卦,周流六虚矣。至是变而为坤,则健而能顺也。震在咸、恒、遁、大壮上下反复,不出中爻,至是变而为离,则动而有所丽也。所以然者,咸、恒二卦以君臣、夫妇而言,遁、大壮二卦以君子、小人为义。上下之情既交,小大之分既正,则顺而丽乎明者,乃大臣之所以事上者也,可不务乎?故曰:「物不可以终壮,受之以晋。」徂徕石氏曰:「如人有盛大之德,乃可以进用于时。」此说非是。果如所论,何言不可以终壮乎?既盛而又进,殊非易之所以为训也。按杂卦云:「大壮则止」,是大壮以止为义也。「物不可以终止,受之以晋」,亦犹艮后受之以渐,斯其旨矣。
晋:康侯用锡马蕃庶,昼日三接。彖曰:「晋」,进也。明出地上,顺而丽乎大明,柔进而上行,是以「康侯用锡马蕃庶,昼日三接」也。下坤上离成卦曰「晋」者,初为坤,二为艮,三为「坎」,四为「离」。「坤」,顺也;「离」,丽也。顺而丽,斯谓之晋已乎?曰:未也。阳为进,为行。阴,为退,为止。为其有艮、坎、震之象焉。艮、坎、震,三阳也。进而行,是以谓之晋也。离为日,坤为地。明出地上,进而至于日中,斯谓之晋已乎?曰:晋之为卦,有诸侯朝阳之象。若明出地上,进而至于日中,以此为晋,则舜、禹之事也。阳为明,阴为暗,阳为大,阴为小。大有之所以为朝阳者,上乎天也。晋之所以为诸侯者,出乎地也。为其有艮、坎、震之象焉,是以知其朝王也。然则明出地上,顺而丽乎大明,柔进而上行者,以近天子之光而已矣。
晋:「康侯用锡马藩庶,昼日三接」,何谓也?曰:坤为土,为民。有土有民,诸侯之象也。马,阳物也。震、坎、艮皆阳,是以为马蕃庶也。离为日中,昼日之象也。坤爻三,三接之象也。中古之事尚矣,先儒之所不传者矣,莫得而考之矣。说者皆以康侯为安定之义,锡马为褒赏之义。愚窃意其不然。锡马当为下锡上之锡。书称「师锡帝禹锡元圭」,皆下锡上也。康侯,谥也。文武之兴,盖有锡马蕃庶而蒙三接之宠者,故彖辞取之,以明人臣自进而上行之义。亦犹帝乙归妹,箕子明夷,王用享于西山,公用享于天子之象也。或曰:王者之所以怀诸侯,贱货而贵德,厚往而薄来,而乃以锡马蕃庶加之宠遇,无乃非其义与?曰:古者以民之多寡为国之贫富,马之息耗为兵之强弱。商周之间,王业未定,诸侯之去,既未有所决。当是之时,有见几而作者,锡马蕃庶以朝于周,兴王之业,于是乎赖。窦融、钱倜其人也,可无以宠异之乎?然则「昼日三接」,乃所以怀来诸侯之道也。武王至于孟津,不期而会者八百国,有由然与?若晋之所取,取其上行之义而已矣。故子曰:明出地上,顺而丽乎大明,柔进而上行,是以「康侯用锡马蕃庶,昼日三接」也。或曰:然则文王之事商,伪与?曰:大王肇基王迹,王季其勤王家,文王诞膺天命,以抚方夏,大邦畏其力,小邦怀其德,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商。故孔子曰:「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」盖言顺也,何名为伪哉?
象曰:明出地上,「晋」,君子以自昭明德。
明者,「离」也。「地」者,「坤」也。「离」为日,又为「火」。火在天上,则为「大有」,王者之象也。明出地上,则为「晋」,诸侯之象也。所以然者,「明出地上」,有进而丽之象焉。「火在天上」,则其明盛矣,不可以复进矣。在天而言火,在地而言明,互见之也。天子省天下诸侯,有一国皆向明而治,临照其民,特有尊卑、大小之殊耳。是故「晋」之君子,以自昭其明德也。臧孙达有言:「君人者,将昭德塞违,以照临百官。」斯之谓矣。杂卦曰:「晋,昼也。」
「晋」之为卦,以明出地上而成,其在六爻,以昼夜昏明为义。进而遇昼者,宜动而不宜止;进而遇夜者,宜止而不宜行。阳为动,阴为静;阴为止,阳为行。「震」、「离」为昼,「坎」、「艮」为夜。初六进而遇「艮」,六二进而遇「坎」,是以「贞吉」;六三进而遇「震」,六五进而遇「离」,是以「悔亡」;九四进而遇「坎」,上九进而无所遇,反而遇「坎」,然皆以阳刚行之,是以有危厉之象也。「晋」之为昼,斯其义象与!
初六:晋如推如,吉。吉,罔孚,裕无咎。象曰:「晋如推如」,独行正也。「裕无咎」,未受命也。
初六,「坤」也。以阴居刚而在下卦之下,应乎九四。四,离震也。「晋」之为卦,自下而进,故以所遇如其义。初六进而遇六二之「艮」,故曰「晋如摧如」。「艮」,止也。初六方进以从震,而六二止之,是以为「摧如」也。故曰「贞吉」。「贞」犹止也。阳为行,阴为止。「坤」虽在离兑之间,而有阖户之象焉。进而遇「艮」,欲往何之乎?以六之柔,体坤之顺,斯能贞固守之而「吉吉」也。故曰:「罔孚,裕无咎。」初六之于九四,是其所孚矣。今也阂于六二而不得进,虽有上行之志,其谁信之哉?忠而不见知,信而不见察,在于常人,岂能无愤愠不平之心乎?岂能无憔悴不乐之意乎?有一于此,未免有吝。惟天下之至顺,为能宽裕自得,不戚戚于退,不汲汲于进,不怨天,不尤人,绰绰然有余裕,斯为无咎矣。故子曰:「晋如摧如,独行正也。」或曰:三阴同志,何以谓之独行?曰:复之诸阴皆复于初,而四为独复。履之诸阳皆承乎五,而初为独行。盖言其特立独行,非无朋之谓也。见摧而不失其正,罔孚而不失其裕,斯谓独行之君子乎?乃若六二,则有「愁如」之象焉,故曰:「裕无咎,未受命也。」初居卦之最下,虽应乎四而未违乎五。四,臣也,五则君也。初六未受君命,故可以优游而自得。若己受命而罔孚于上,其可以自裕而已乎?孟子有言:「我无官守,我无言责,则吾进退岂不有余裕哉?」斯之谓也。
六二:晋如愁如,贞吉。受之介福,于其王母。象曰:「受兹介福」,以中正也。
六二,「艮」也。以阴居柔而在下卦之中,上无其应,而介于「坤」「坎」之间,故曰「晋如愁如」。「坎」为加忧,故有「愁如」之象。六二不获乎止,进而遇「坎」,退而遇「坤」,是以谓之「愁如」也,故曰「贞吉」。「坎」「艮」皆夜也,以「艮」遇「坎」,静得其时矣,是以为「贞吉」也,故曰「受兹介福,于其王母」。「坤」为母,故有「王母」之象。王祖,祖母也。初六既为「坤」矣,而六三又「坤」,是以谓之「王母」也。以二之中正,上无其应,下无所与,而能固守其贞,岂其终困而而已乎?诗曰:「靖共尔位,好是正直。神之听之,介尔景福。」于王母之尊,实临其上,「受兹介福」宜矣。故子曰:「受兹介福,以中正也。」商、周之问,抑有其事乎?诗云:「思齐大任,文王之母。」文王之母,周公之王母也。周公之母,孺子之王母也。周公居东,可谓「愁如」矣。三年而归,可谓「贞吉」矣。纳鸱鸮之诗,而启金縢之书,抑王母有其助与?何其幡然改也?其事无征,意之云尔。信以传信,疑以传疑,后之君子,幸毋责焉。
六三:众允,悔亡。象曰:「众允」之志,上行也。
六三下体为「坤」,上体为「坎」,以阴居刚,而在下卦之上,应乎上九而承于九四。三爻皆「离」,而四又「震」也,故曰「众允」。离为明,震为动,「坤」二阴为众。「允」,信也。六三之进,遇乎离震,而又有应在上,其志上行,见信于众宜矣,故曰「悔亡」。方晋之时,以六居三,而体乎坤坎,是以有悔。为其与上合志,为众所信,故得「悔亡」也。孟子有言:「不信于友,不获于上矣。」其斯之谓与?故子曰:「众允之,志上行也。」读至「之」字为句绝。
九四:晋如鼫鼠,贞厉。象曰:「鼫鼠贞属」,位不当也。
九四上体为「离」,下体为震,以阳居柔而在上卦之下,应乎初六之「坤」,而承于六五之「坎」,其乘六三亦「坤坎」也,故曰「晋如鼫鼠」。鼫,大鼠也,本或作「石」。鼠之为物,昼藏而夜动,昼昏而夜明,贪黠而畏人,首进而尾退。今九四一爻,进而遇「坎」,退而遇坤。坤为黑,「坎」为幽,夜之象也。而其体杂震离为明,震为动,方阴用事,群动皆息,而有昡其明,𩨄其捷,跳梁于其间者,非鼠而何?是故拟诸其形容而象其物宜也。或曰:鼠者,艮之物也,而离震取之,何哉?曰:艮之所以为鼠者,为夫大明既升,则暗而无睹,止而不行也。今四之离震,在乎坤坎之间,是以夜为昼者也。震于艮为长,谓之鼫鼠,不亦宜乎?故曰「贞厉」。以此为贞,斯为厉矣。何者?四,人臣之谓也。明而不中,不当其位,下据三阴,上逼六五,窃君之权以行其私,真鼫鼠之象也。贞而不薰灌,百毒随之矣。故子曰:「鼫鼠贞厉,位不当也。」或曰:九四虽有权臣之象,而初为「贞吉」,三为悔亡,曷据而云然之哉?曰:为其以阳居柔,而初六、六三皆以阴居刚也;为其以「离」媲「坎」,以「震」绅坤也。惟其位之不当,是以为鼫鼠而已矣。
六五:悔亡,失得勿恤,往吉,无不利。象曰:「失得勿恤」,往有庆也。
六五,「坎」也,以阴居刚而在上卦之中,下无其应,而介于「离」、「震」之间,故曰「悔亡」。「坎」者,陷也,陷必有所丽,以六居五而体乎「坎」,固宜有悔。柔进而上行,丽乎中正,是以「悔亡」,故曰「失得勿恤」。「恤」,忧也。「坎」为加忧,故有「勿恤」之象。夫「离」、「坎」配也,五居尊位,而四上之间二爻皆「离」也,宜无「失得」之恤矣。四应在初,上应在三,则五之于二爻能「勿恤」乎?然方「晋」之时,明出地上,顺而丽乎大明,则初六、六三亦惟五之丽矣。四之与上,复何往乎?故曰:「往吉,无不利。」六五之于上九,所谓信顺而尚贤者也,志「无不利」,同乎「大有」矣。故子曰:「失得勿恤,往有庆也。」阴之遇阳,斯为庆矣。
上九:晋其角,维用伐邑,厉吉,无咎,贞吝。象曰:「维用伐邑」,道未光也。
上九,「离」也。以阳居柔,而在上卦之上,应乎六三而乘六五,二爻皆「坎」,而三又「坤」也,故曰:「晋其角。」「角」,上穷也。进至上九,不可以复进,是以谓之「角」也。「坤」「离」为牛,上「离」之终,有牛角之象焉。上之所遇,与九四同,皆体乎明而行乎暗者也。然三阴方进,而四据其冲,故有「鼫鼠」之象。既丽乎五,则上九为所尚之贤,不嫌于争,明矣。惧以上穷为戒也,故用「维用伐邑」。「离」为兵,「坤」为「邑」,故有「伐邑」之象。知进而不知退,知得而不知丧者,圣人之所戒也。维用于「伐邑」则可矣。仲康之征羲和,成王之伐管蔡是也。故曰:「厉吉,无咎,贞吝。」德之不怀,教化不率,而动干戈于邦邑之中,可谓「厉」矣。然禁暴戢兵,圣人之所不得已也。上明而下顺,威赫而民从,又何咎之有哉?若以此为贞,则羞吝之道也。故子曰:「维用伐邑,道未光也。」「离」为「明」,「坎」为幽。上九「离」也,而言「未光」者,上之「伐邑」,五之命也。五以幽而丽乎明,故邦邑之中,犹有未服而至于用兵。若「大有」之六五,「巽而丽乎明」,则有「威如」之「吉」,而无「伐邑」之厉矣。故曰:「火在天上,大有」明出地上者,其光之小大近远,信乎不侔矣。
序卦曰:「晋者,进也。」进必有所伤,故受之以「明夷」。「夷」者,伤也。
明夷为卦,晋之反也。自晋而「明夷」,离反居下,坤反居上,上下相易而成卦也。离为明,坤为地,明入地中,是以谓之「明夷」也。夷者,伤也。「晋」之上九,可谓穷矣,进而不已,必有所伤,是故受之以「明夷」也。晋之上九,反居明夷之初,飞而垂其翼,行而不暇食,非遇伤之故乎?或曰:「明出地上,晋;明入地中,明夷。易之序例,若皆明白洞达如此,则学者可以无疑矣。」曰:扬子云有言:「天俄而可测,则其履物也浅矣;地俄而可度,则其载物也薄矣。圣人之言远如天,贤人之言近如地。贤人之言,尚不可以俄而度,又况于圣人之经乎?若皆明白如此,中人之智,可以不问而知。然则文王、周公、孔子之所尽心者,何哉?
明夷:利艰贞。彖曰:明入地中,明夷」。内文明而外柔顺,以蒙大难,文王以之。「利艰贞」,晦其明也。内难而能正其志,箕子以之。下离上坤,成卦曰「明夷」者,初为离,二为坎,三为震,四为坤。「离」,明也;坤,地也。明入地中,谓之「晦」可也,何目为「夷」哉?为其有坎震之象焉。震,动也;「坎」,陷也。动而陷焉,是以谓之「夷」也。是故「坎」之于人也,为忧,为病,为痛,为血;于马也,为曳;于舆也,为眚,皆伤「夷」之义也。「明夷,利贞。贞」,何谓也?曰:「明夷」之世,上下皆「明夷」也。然有二义焉:有丧其明者,商王、纣是也;有晦其明者,文王、箕子是也。文王、箕子,惟能艰难而守其正,是以晦其明而至于利也。若商纣者,荡然自恣,不能艰贞,是以夷其明而至于亡也。故子曰:「内文明而外柔顺,以蒙大难,文王以之。」利艰贞,晦其明也。内难而能正大志,箕子以之。离为文明,坤为柔顺,坎为险难,离为心志。内潜文明,外示柔顺,故能蒙大难而不灭其明,遭内难而不失其正。非文王、箕子,其谁当之?文王之蒙大难者,羑里之事也。箕子之正其志者,囚奴之事也。文王之造周,箕子之傅商,艰贞之利也。孔子言「利艰贞」于文王、箕子之间,盖兼而明之也。
象曰:明入地中,「明夷」;君子以莅众,用晦而明。
「明入地中」,已解在前。「君子以莅众,用晦而明」者,法「明夷」之象也。凡易之象,取之不一而足。剥之「以宫人宠」,遁之「畜臣妾吉」,亦犹是也。古之圣人,垂旒黈纩,收视反听,不出户而知天下,不窥牖而见天道者,其「用晦而明」乎!或曰:晋之象曰:君子以自昭明德,明夷之象曰:「君子以用晦而明,何其相戾也?」曰:夫言岂一端已哉?君德不昭,民何所视?王明不晦,下何所容?子曰:「显诸仁,藏诸用。」亦其义也。杂卦曰:「明夷,诛也。」
「明夷」为卦,以明入地中而成,其在六爻,以君子惧诛为义。何则?夷之为言伤也,诛也,灭也。明夷之世,明者见伤,伤而不已,诛灭随之,是以君子惧之也。子曰:
易之兴也,其于中古乎?其当殷之末世,周之盛德耶?当文王与纣之事也。是故学者言「明夷」,皆以商之事也。「明夷」之「离」为周,而「坤」为商矣。「明夷」之六五曰:「箕子之明夷,利贞。」盖自周公以来,固已著之爻辞,以示后世。而孔子又以文王、箕子申而明之。言文王者,六二是已;言箕子者,六五是已。由是而推,则九三之为武王,上六之为商王,受可知已。然古今学者,固已疑六五非箕子之爻,至于六二以为文王,尤所不信。夫周公举其一,仲尼举其二,居千载之下,而不能以三隅反,无以见周公、孔子矣。初九:明夷于飞,垂其翼。君子于行,三日不食。有攸往,主人有言。象曰:「君子于行」,义不食也。
初九,离也。以阳居刚,而在下卦之下,应乎六四,而承于六二。二爻皆坎,而四又坤也,故曰「明夷」。离为明,坤为晦,坎为幽。体文明之资,而潜幽晦之地,是以谓之「明夷」也。故曰:「于飞,垂其翼。君子于行,三日不食。」离为飞鸟,鸟居高志远,而在卦之最下,故有「于飞,垂其翼」之象。阳为行,为君子。离为日,为食。食所以养阴也。离爻三,而初九、六四,阴阳不相与,故有「于行,三日不食」之象。飞之为言,不敢集也;行之为言,不敢留也。既飞而又垂其翼,惧不免于矰弋也。既行而又废其食,惧不免于刑戮也。故曰:「有攸往,主人有言。」初之所往,即遇二也。二于初为邻,四于初为主。初,「离」也。二、四皆「坎」也。舍四而从二,四得无言乎?初之舍四而从二,何也?四之「坎」,有坤象焉,拒人于千里之外矣。以坤制坎,以土制水,兑泽之象也。兑为口,是以知其「有言」也。昔者,伯夷、太公避纣而逃于海滨,所谓飞而垂翼,行而不食者也。闻文王作,兴曰:「盍归乎来。」所谓「有攸往」者也。然太公犹不敢幡然归周,而托于渭水之遇。伯夷既归周,而深议武王之举,至于不食其粟,惧主人之有言也。故子曰:「君子于行,义不食也。」言不食则可以行,若食焉而避其难,非圣人之所许也。
六二:明夷,夷于左股,用拯马壮,吉。象曰:六二之「吉」,顺以则也。六二,「坎」也。以阴居柔,而在下卦之中,上无其应,而介于初三之「离」。三又「震」也,故曰「明夷」。「离」为明,「坎」为伤,是以谓之「明夷」也,故曰「夷于左股」。「股」,下体之上;「左」,不用之处也。「明夷」以伤为义,故近取诸身,而有首足心腹之象焉。初二为「股」,三四为腹,五上为首。六四谓之「左腹」,上六谓之「大首」,是也。初三为右,二四为左者,右强而左弱,阳壮而阴羸也。「吉事尚左,凶事尚右」者,文武异宜,故刚柔异尚也。说者以左为阳,右为阴,则失之矣。「夷于左股」,言虽伤而未害也,故曰:「拯马壮,吉。」「拯」,救也。本或作拯,音升,举也。出于险陷之中,又得马壮,后可以脱于难矣。「坎」为陷,「震」于马为作足,故有「用拯马壮」之象焉。马既壮矣,左股之痛,岂害于行耶?是以系之吉也。昔者文王北面为臣,居脯醢炮烙之间,而亲被囚居之厄,可谓「夷于左股」矣。吕、召、闳、散之徒,相与治其政而和其民,卑辞厚币以脱其难,商之君臣如杀文王,不足以遏其势,而适足以召其师,故释而归之,可谓「用拯马壮吉」矣。子曰:「六二之吉,顺以则也。」其文王之谓乎?
九三:明夷于南狩,得其大首,不可疾,贞。象曰:「南狩」之志,乃大得也。
九三下体为「离」,上体为「震」,以阳居刚而在下卦之上,应乎上六之「坤」,而介于二四之「坎」。四又「坤」也,故曰「明夷于南狩」。「南」,明方也;狩,从禽也。「离」为明,「震」为动,故有南得之象。狩于南方,可谓明且动矣,而犹曰「明夷」云者,其所遇皆「坤」「坎」也,故曰「得其大」者。「大首」,上六也。以震遇「坤」,斯得之矣。或曰:乾为首而坤称之,何哉?曰:五上,天位也。以象言之,则「乾」为首;以位则上为首。为其居上卦之上,是以谓之「大首」也。古者谓君「元首」。「明夷」之「大首」,非商王之谓乎?故曰:「不可疾,贞。」「疾」,速也。以速为贞,则不达矣。「震」为决躁,故有「疾贞」之戒焉。此圣人之所以须天命,而世俗之所谓阴谋者也。诗云:「于铄王师,遵养时晦」,可谓「明夷于南狩」矣。「文王受命,有此武功」,可谓得其「大首」矣。「匪棘其欲,遹追来孝」,可谓「不可疾贞」矣。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商,武王观兵孟津,不期而会者八百国,皆曰:「纣可伐矣。」王曰:「女未知天命。」乃复归。然孔子犹曰:「武尽美未尽善也。」其「不可疾贞」之义欤?故子曰:「南狩之志,乃大得也。」「拘系之,乃从维之」,文王之志也夫。
六四:入于左腹,获明夷之心,于出门庭。象曰:「入于左腹」,获心意矣。六四上体为「坤」,下体为「坎」,以阴居柔而在上卦之下,应乎初九之「离」,故曰「入于左腹」。三四居中,腹之象也。四本与上同体,而九三与之同位,「入于左腹」之象也。三有离体,四有「坤」体,「坤」为「腹」,「离」亦为腹,三阳而四阴,是以谓之「左腹」也。左手足不如右强,左耳目不如右明。左静而右动,左逸而右劳,居腹之左,是安逸而无为者也。人之常情,好安而恶危,好动而恶静,好逸而恶劳。干戈之事,非其所欲也。开之于安逸之涂,则虽劳而不怨,示之以生全之意,则虽死而不避,「入于左腹」之谓也。极之于涂炭之中,而措之于衽席之上,其有不入者乎?以阴求阳,以暗求明,物之情也。六四上无所戴,共比九三,如水之就下矣。故曰:「获明夷之心,于出门庭。」「心」为火,「离」之物也。九三为「离」,初九亦为「离」。以九三之离,而配六四之坎,所谓赤心而置人腹中者也。以六四之坎,而配初九之离,是为获明夷之心矣。出门庭,谓初九也。同人、豫初九皆有出门之象焉。夫初九日飞而垂其翼,行而不暇食,以明夷为心,而出自门庭者也。苟非入于左腹,何以获其心乎?得其心,斯入其腹,入其腹,斯得其心矣。君子谓之心,小人谓之腹。或曰:「何谓也?」曰:君子者,民之所视以为休戚者也。庶民者,君子之所视以为去就者也。君子从之,则庶民归之。庶民从之,则君子归之矣。伯夷,太公之称曰:「盍归乎来?吾闻西伯善养老者。」而孟子则曰:「天下之父归之,其子焉往?」岂非相为去就也哉?周自后稷、公刘、太王、王季,积德累功,仁及草木。至于文王,视民如伤,可谓入于左腹矣。史记称商少师强抱乐器而奔周,又称微子抱祭器而适周,此则所谓获明夷之心于出门庭者乎?故曰:「虽有周亲,不如仁人。」武王克商,未及下车,归马放牛,示弗复用。以此见商之余民厌苦兵革,而思乐息肩,故武王之顺其心如此也。楚灵小曰:「尚有天下。」民患王之无厌也,故从乱如归。为人上者,可不鉴哉!或曰:子言初与四相与于此,又言离、坎相配,何也?曰:初之所以不获于四者,以「坤」之制坎也。九三之震,既出乎「坤」而入于左腹矣,「坎」之下交于「离」,固其所也。获明夷之心,又以微子言之,何也?曰:伯夷、太公、微子,皆「明夷」之心也。失于商而获于周,均也。自其飞而垂翼,行而不食,则系之伯夷、太公;自其获之于出门庭,则系之微子。先后之序,远近之别也,岂不然哉?
六五:箕子之明夷,利贞。象曰:箕子之贞,明不可息也。六五,「艮」也。以阴居刚而在上卦之中,下无所应,上无所与,而介于「坤」、「坎」之间,故曰「箕子之明夷」。五,天位也。以六居之,明则为顺,暗则为弱。今六五体「艮」而在「坤」、「坎」之间,暗弱之象,衰季之王也。然「明夷」之终,既已失位,故不得居五而系之上六,则五者,盖其未失位之时也。而以箕子当之者,箕子为之奴,则主存与存也;比干谏而死,则主亡与亡也。然则夫子所称「三仁」,「坤」之三爻,其当之矣,故曰「利贞」。此彖之所谓「利艰贞」者也。「坤」为坎晦,为幽,「艮」为止,故有「艰贞」之象。夫箕子之所为佯狂囚奴,蒙耻而不去者,盖欲传商之祀而不亡也欤?程婴与公孙杵臼议曰:「立君与死孰难?」曰:「死易,立君难。微子去之,去而已矣。比干死之,死而已矣。夫箕子者,既欲不去,又欲不死,此所以为难也。」王氏曰:「比干贞而不利,微子利而不贞。而利贞者,箕子而已。武王既有天下,箕子为之陈洪范,则九畴之叙不失其传。受封朝鲜,继嗣绵远,则成汤之后不替其祀。兹非利与?」故子曰:「箕子之贞,明不可息也。」「息」者,生息也。易言与消息为反对之辞,盖言箕子所以利于贞者,其明可消而不可息也,不息则其明全矣。由是言之,三仁之中,惟箕子为无间。
上六:不明晦,初登于天,后入于地。象曰:「初登于天」,照四国也。「后入于地」,失则也。
上六,「坤」也,以阴居柔而在上卦之上,应乎九三。三,「离」「震」也,故曰「不明晦」。「晦」,昧也。明非晦,不明其晦也。诸爻皆曰「明夷」,上六独曰「不明晦」者,自二至五,有「震」、「坎」、「艮」之象焉。「震」、「坎」、「艮」,阳也。阳为明而皆下于「坤」,是以谓之「明夷」也。上六之「坤」,乃自为之,是以谓之「不明晦」也。故曰「初登于天,后入于地」。上,天位,故有「初登」之象;上六体「坤」,故有「后入」之象。所以然者,九三之离方出于上六,非其敌也,宜其后入于地矣。故子曰:「初登于天,照四国也;后入于地,失则也。」以言兴亡之系乎明暗也如此。文王为顺则,而商王为失则,岂不然哉?或曰:文王重易,而以明夷之九三自居,是何用心哉?曰:此天地自然之象数也,而文王岂能增损之哉?文王之重易也,离居坤下,谓之明夷。及其分为六爻也,既有上六明夷之主,必有九三平乱之臣。六四之庶民,岂无厌乱之情?初九之君子,宜有见几之作。六五之位尚存,则有明哲保身之士;六二之位未改,则有遵养时晦之君。谁非文王与纣之事,而古今兴亡之际,何独不然耶!周易经传集解卷十八