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杨氏易传卷九
宋杨简撰䷕
离下艮上「贲」:亨,小利有攸往。彖曰:「贲,亨」,柔来而文刚,故亨。分刚上而文柔,故「小利有攸往」,天文也;文明以止,人文也。观乎「天文」,以察时变;观乎「人文」,以化成天下。
先儒以为此卦本下乾上坤,坤之上爻来为六二而文乾,分乾之中爻上为上九而文坤。静观六画,诚有斯象。偏刚偏柔,不可独用,必资相济、相贲以成章。舜命禹征有苗,刚德也;伯益赞禹而班师,以柔文之也。成王质之柔者也;周公以大圣辅之,刚上文柔也。本质刚大,柔来文之则亨,其功大,本质大故也。本质阴柔,柔虽刚,往文之,仅「小利有攸往」而已,本质小故也。舜之得益、禹,周公之遇成王,非人之所得为也,天也。其君臣相遇,刚柔相遭,相之功业大小,皆天然之文,非人之所能为也。至于文明以止,一定不易之文,则人文也,人伦是也。尊有常尊,卑有常卑,礼有常序,其文甚明,而万古不易。夫君臣刚柔之所遇,时变之形,不可不观而察之也。「人文」,人心之所自有,自善自正,顺而导之,左之右之,使无失其所有,而自化自成矣。人文如此,天文如彼,其事不同,而文则一也。六十四卦,其事不同,道则一也。学者至此卦,往往不能不浸而转于事,惟睹其事,不省其道。大传曰:「百姓日用而不知,不可为不知之百姓告也。」象曰:山下有火,「贲」,君子以明庶政,无敢折狱。
山者,生育之所,其下有火焉而明,殊无用刑之象。「贲」,文也;文,柔德也。君子知民之未化,不在乎民也,在我而已,在庶政而已;不在乎刑也,在养之而已。未有庶政咸得其道而民不化者。刑狱,武德也;武,文之反也。使其折狱为本,务无不得已之意焉,则刑益繁,民亦乱,失本末之叙故也。秦、汉而下,罕明斯旨。
初九:贲其趾,舍车而徒。象曰:「舍车而徒」,义弗乘也。初九在下,义不乘车。君子以义为荣,不以车为荣。义在于徒,其荣在徒;义在于趾,其贲在趾。人达此者寡矣,故圣人于是发之。
六二:贲其须。象曰:「贲其须」,与上兴也。
六二柔不能自立,依刚而立,亦犹须不能自兴,从颐而兴。九三一阳在上,有「颐」之象;六二耦而附于下,有「须」之象。六二离体,自知也明,故能依九三而成「贲」。其有不度德,不量力,妄欲以弱才独任,有覆𫗧之凶矣。六二虽无吉,亦免凶,自知之明也。
九三:贲如濡如,永贞吉。象曰:「水贞」之「吉」,终莫之陵也。贲卦虽以刚柔相济为「贲」,而柔以得刚为美,刚以比柔为丑。卦分刚上而文柔,臣之事君,不得已也。比肩而居,非所善也。而九三居二阴之间,乃有小人濡染君子之象。天下之变,固有不得已,居乎小人之间而不失其体,若为小人所濡而实不濡也。「贲如濡如」,此君子与小人相处之道。孔子见南子,子路不悦者,以其有濡如之迹也。而孔子未尝失其正焉,其正又未尝不久。他人之居乎小人之间者,未必能正,正又未必能久。正之不永者,利欲动之而不固也;正之不永者,作意为之,故有时乎衰也。惟道心昭明,道心无我,道心非意,有意则有盛衰,无意则无盛衰也。终始无二也,故小人终莫能陵我也。为其所动而害吾之德,虽谓之陵可也。此圣人教君子之言,当如是严也。九三与上九皆阳,无相应之象,故有与上下阴相濡之象。
六四,贲如皤如,白马翰如,匪寇婚媾。象曰:六四当位疑也。「匪寇婚媾」,终无尤也。
六四与初九正应,而下比九三,阴阳相比,疑有相与之情,故曰「当位疑也」。而六四正应于初,应于初,不比于三矣。三之于四,非正德也,四之于初,乃正应也。正者君子之道,不正者,小人之道,故以三为「寇」。「皤」,白也。六四「贲如皤如」,言其洁白不为小人所染污也。如白马之酿,往应乎初九之阳,志专应乎正,一无驳杂,断不与九三之寇为婚媾。不与九三之寇为婚媾,则人虽始疑之,终不尤之也。
六五,贲于丘园,束帛戋戋,吝,终吉。象曰:六五之「吉」,有喜也。
半山曰「丘」。六五居「艮」中爻,「艮」为山,有丘园之象。六五以丘园为贲,贲饰之世,六五能反本,善矣。「束帛戋戋」,然俭陋,虽于「贲」之时为吝啬,而终于吉。象曰「有喜」者,言六五之所为,虽人情之所不快,而实可喜也。六五有丘园之象,故有「戋戋」之象。
上九:白贲,无咎。象曰:「白贲无咎」,上得志也。
「贲」饰至如此,极矣。上九超然于一卦之外,乃「艮」止其「贲」,一以白为「贲」焉,一用质实,疑人情之所不悦,圣人于是示之曰「无咎」尤也。人心不至于不悦,忠诚相与,人必不咎。象曰「上得志」者,人心本善,本纯诚而不杂。礼文之兴,人心未必不流而入于伪,故礼贵乎去伪。又曰「防民之伪」。今也「白贲」,则一由中心行之,无毫发致饰之伪,故曰「上得志也」,正人心之本然也。周文之敝,继周者当用忠质,亦人心之所厌也。䷖
坤下艮上剥不利有攸往。彖曰:「剥」,剥也。柔变刚也。「不利有攸往」,小人长也。顺而止之,观象也。君子尚消息盈虚,天行也。
以五阴「剥」一阳,柔变刚也。柔象小人,刚象君子。「不利有攸往」者,小人之道长日盛,君子不利有所往也。「顺而止之」,卦有此象。「坤」顺艮止,观象可知也。小人既盛,不可遽止,「顺而止之」可也。小人既极其盛,盛极则衰,亦有可以顺止之理,然不可心也。一、观天消息盈虚之势如何。小人果有消虚之势,则顺而止之;如其未消未虚,是以天行之未可。圣人所以继言于后者,深知顺止之象不可必也。君子亦何敢置己意于其间哉?穷则独善其身,达则兼善天下,退退作止,无非天之所行也。有毫发未与天为一,君子耻之。象曰:山附于地,「剥」,上以厚下安宅。
「剥」之义,悉具于卦画之中,而人不知省,圣人于是发之。「剥」之为卦,小人剥君子也。而艮山附于「坤」地,乃有「厚下安宅」之象,何也?「剥」之祸生于用小人,「剥」不必厚下。小人不剥下,则无所便其私欲。今欲救「剥」之祸,当用君子之道。「厚下」,君子之道也。君子小人率相反。民惟邦本,本固邦宁,剥其下则人心离,人心离则谁与守邦?取祸之道也,岂不甚危!厚下则民戴其上,上之安宅,如山之附于地,其安固若此,必无剥祸。
初六,剥床以足,蔑贞凶。象曰:「剥床以足」,以灭下也。六二,剥床以辨,蔑贞凶。象曰:「剥床以辨」,未有与也。
足最居下。「辨」者,上下之际,曰「辨」,取象乎床者。「床」,人所安处,今曰「剥床」,庶居上者知所惧也。「蔑」,无也;「贞」,正也。小人剥床,无能正之则凶。六爻惟初与二曰「蔑贞凶」,言初与二,小人之势未甚壮,尚可正之也,过此则虽欲正之,亦无及矣,祸成矣。初象曰「以灭下也」,明小人必剥下,剥下所以奉上之私欲也。二象曰「未有与也」,言未有阳为之应,未有君子与之正救也。
六三,剥之无咎。象曰:「剥之无咎」,失上下也。
六三在群阴之中,独与上九一阳应,此小人稍识邪正,不与君子相违,独为「剥」之「无咎」象,言其与上下众小人相失也。
六四:剥床以肤,凶。象曰:「剥床以肤」,切近灾也。六五:贯鱼,以宫人宠,无不利。象曰:「以宫人宠」,终无尤也。「鱼」,阴类;「宫人」,亦阴类,皆小人之象。「贯鱼」,以柔制之也;「以宫人宠」,宠爱之如宫人也。皆顺而止之道,制小人良难,恐其不利也。如贯鱼,如宠宫人,则无不利矣,故象曰「终无尤也,无怨咎也」。
上九:硕果不食,君子得舆,小人剥庐。象曰:「君子得舆」,民所载也。「小人剥庐」,终不可用也。
阳实有硕果之象。硕,本也。阳为大,君子为大。阳极衰而复生,阴阳无偏绝之理,故「硕果不食」,复于下生。当是时,小人盛极势衰,君子衰极势将复,故曰「君子得舆,小人剥庐」。君子本为人心所敬,况今将复,民咸载之矣。小人为人心所贱,况今势衰如剥,斯庐终不可用,无庇身之所矣。䷗
震下坤上复亨。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。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,利有攸往。彖曰:「复,亨」。刚反动而以顺行,是以「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」。「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」,天行也。「利有攸往」,刚长也。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?复,阳复也,君子复也。阳复则万物发生,君子复则治康,是谓「亨」。剥,柔变刚,小人剥君子也。复,刚反,君子反复于内也。言「变」,恶其乱也。言「反」,喜其复也。谓君子本当在内,今复其所也。喜君子,恶小人,万古人心如此也。人心即易之道也。君子虽为人心之所喜,虽已反复于内,苟动而不以顺行,即失人心,即转而为小人矣,安能「出入无疾,朋来无咎」?夫天下惟有道而已,顺之则善,逆之则害。一日违之,则有一日之害。一事违之,则有一事之害。一念违之,则有一念之害。是故君子反复,动必以顺行,而后出入一无疾害,虽朋类咸来,亦无咎。消息盈虚,咸有其势。一阳虽微,其势则长。五阴虽众,其势则消。而况于君子之朋来乎?而况于以顺行乎?必无咎尤。「反复其道,七日来复」,天行也。反复有数焉,自姤之一阴生遁二阴、否三阴、观四阴,剥五阴、坤六阴,至于复,是为七。阳言日,阴言月,故临言八月,亦以易道欲君子之早复,故近其期曰七日。然消息盈虚之势,七之数,虽天道不能违,而况于人乎?天人之道一也。异乎天,无以为人。人心即天道。人自不明,意起欲兴,人心始昏,始与天异。意消欲泯,本清本明,云为变化。动者,天之动也。静者,天之静也。反复,天之反复也。如是则全体天道寂然而感通,无干时之祸,无作意之咎。既复矣,则「利有攸往」矣。刚长,君子之道长,故君子利有攸往。此非君子之私意也,亦天道也。复,其见天地之心乎。三才之间,何物非天地之心?何事非天地之心?何理非天地之心?明者无俟乎言,不明而欲启之,必从其易明之所而启之。万物芒芒,万物循循,难于辩明。阳穷上剥尽矣,而忽反下而复生,其来无阶,其本无根。然则天地之心,岂不昭然可见乎?天地之心即道,即易之道即人,即人之心即天地,即万物,即万事,即万理。言之不尽,究之不穷。视听言动,仁义礼智,变化云为,何始何终?一思既往,再思复生。思自何而来?思归于何处?莫究其所,莫知其自。非天地之心乎?非道心乎?万物万事万理,一乎?三乎?此尚不可以一名,而可以二名乎?通乎此,则变化万殊,皆此妙也。喜怒哀乐,天地之雷霆风雨霜雪也。应酬交错,四时之错行,日月之代明也。孔子曰:哀乐相生。明目而视之,不可得而见也;倾耳而听之,不可得而闻也。于戏至哉!何往而非天地之心也。
象曰:雷在地中,复。先王以至日闭关,商旅不行,后不省方。三才一气,三才一体。是故人与天地不可相违。腹脏作疾,则首足四体皆为之不安,为其皆一人之身也。人事与天地乖戾,感触上下,为灾为害,亦以三才一体故也。雷在地中,静,人事亦当静,亦以明人与天地一致。舜、禹十有一月朔巡狩,往往于至日则不行耳,其前其后,无不可者。
初九:不远复,无祗悔,元吉。象曰:「不远」之复,以修身也。意起为过,不继为复。不继者,不再起也,是谓不远复。意起不已,继继益滋,后虽能复,不可谓不远复。不远之复,孔子独与颜子,谓其「有不善未尝不知,知之未尝复行」者,继之之谓。意起即觉其过,觉即泯然,如虚之水,泯然无际,如气消空,不可致诘。人心自善,自神自明,自无污秽,事亲自孝,事兄自弟,事君自忠,宾主自敬,应酬交错,如四时之错行,如日月之代明,如冰鉴中之万象。意微起焉,即成过矣。颜子清明,微过即觉,觉即泯然无际如初。神明如初,是谓不远复。微动于意而即复,不发于言行,则不入于悔戾,祗适也。某尝自觉,意初起,如云气初生上,未知其为何意而已泯然复矣。某何者犹尔,而况于颜子乎?若交又起而往,则入于悔矣。元,始也,复于意未动之始也。是元即乾元,即坤元。元不可思,元不可度,姑谓之「始」,又谓之「大」,又谓之「道心」,又谓之「天地之心」,其曰「元吉」,吉孰大焉!象曰:以修身也。明乎修身,当如此而修。
六二:休复,吉。象曰:「休复」之吉,以下仁也。「休」者,美之之辞。六二亲贤乐善,虚心以下初九之仁,世俗众人往往以为卑辱,而圣贤则灼知其为休美也,故曰「休复,吉」,所以破俗情之蔽,彰六二之美,助好善之心。夫人亲小人,则不善之心日炽;亲仁贤,则复于道矣。象曰「下仁」,所以明爻辞之未著者也。
六三:频复,厉,无咎。象曰:「频复」之「厉」,义「无咎」也。
六阴三阳动,善恶杂,有「频复」之象。「频复」亦危厉矣,其有不复则入乎恶,岂不甚危?既复则无过,故「无咎」。六四:中行独复。象曰:「中行独复」,以从道也。六五:敦复,无悔。象曰:「敦复无悔」,中以自考也。
益六三、六四皆曰「中」,以三爻、四爻居一卦之中,故亦有「中行」之象。此六四之「中行独复」,与六五之「中以自考」,略相似而不同。既曰「中行」,则由道而行矣。「中」者,道之异名,而犹以「复」为言,犹以「从道」为言,何也?孔子发愤忘食者,此也,颜子好学者,此也。得道而不能行,则意不能动,过未能寡,何以成德?是中行之「复」也。何思何虑,变化云为,浑焉一焉,犹我而已。是我无体,是我无方,是我无思,是我无为。无为而行,是谓中行;无倚无畔,是谓独复,是谓从道,是谓「蒙以养正」,作圣之功也。至于六五,「敦复,无悔」,「敦」,不动也,不动而复。象曰「以自考」者,「考」,成也。中以自成,无俟乎行而自成也。「敦复」虽自卦而有「复」名,而实无复之可言。盖曰「复,敦复」、敦不动之「复」,异乎诸爻之所以为复矣,进乎天矣。圣功等级有此。上六:迷复,凶,有灾眚。用行师,终有大败,以其国君凶,至于十年不克征。象曰:「迷复」之凶,反君道也。
既不能不远复,又不休复,又无频复,放而不反,至如此极。「迷复」之道,不止于凶,又有灾眚。「灾眚」,天谴也。如此而言,已包括矣。而经言「行师」、「国君」者,复举此二大事而言,以应筮者之问,所告切的,庶几警惧而改也。「十年不克征」,亦断断不可之辞,使知惧也。夫族师者,一族之所师;党正者,一党之所正;州长者,其贤足以长一州之人也。国君,则其德足以居一国之上也。天下之君,则其德足以居天下之上。今「迷复」,是反乎君道也。䷘
震下乾上无妄,元亨利贞。其匪正有眚,不利有攸往。彖曰:无妄,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。动而健,刚中而应。大亨以正,天之命也。「其匪正有眚,不利有攸征」,无妄之往,何之矣?天命不祐,行矣哉?
复则不妄矣。未复则物为主,复则我为主。道心无外内,外心即内心。惟人之昏,不省乎内,惟流乎外,是故姑设内外之辞。目之于色,人惟见色,不知视者。耳之于声,人惟闻声,不知闻者。心思之于为事,人惟睹万事,不知心思之所从起。视者即听者,听者即心思之所从起。起莫知其所从,用莫知其所终。觉则复而为主于内,不觉则放而为客于外。此心有至刚不可磨灭之妙。昏犹金之混于沙泥,明犹金之出于泥沙。内非外内,复者自知。知无所思,变化云为。动而健,不随气以衰。刚无所屈,中无所偏。姑名刚中,岂思岂为?虚明而应,群心自随。大亨以正,天命在斯。与物亨通而失其正,是小人之中庸。其所以至于无忌惮者,盖由于斯,故有眚。元,始也。元,大也。始难于言,惟曰「大亨」,足以明矣。下之至动,足以发挥无妄之至神。徒静犹妄,至动无妄,愈动愈神,是谓「无妄之贞」。孔子「从心所欲而不逾矩」,「大亨以正」也。不言所利,利在其中。「不利有攸往」,禹曰「安汝止」是也。言其本止而不动,意动则往矣,往则为妄矣,动则离无妄而之妄矣,故曰:「无妄之往,何之矣?」离无妄而之妄,离天命而之人欲,天不佑也。何以能行?非天不佑,自取之也。
象曰:天下雷行,物与无妄,先王以茂对时,育万物。与,犹皆也。天下雷行,万物皆无妄。圣人于是指无妄以示人,庶人心之或省也。何以明是时万物之皆无妄?无妄本无可言,本无可思。雷动物生,无妄可言而不可知。不识不知,帝则在斯。非谓性此时无妄,他时则妄也,因其动生之机发而易明也。省则物我一矣。先王对时茂育万物,禁其伤害。仲春毋竭川泽,毋焚山林;季春置果罔,毕弋无门,毋伐桑柘;孟夏毋伐大树;季夏虞人行木,毋有斩伐,皆所以顺天道也。
初九,无妄,往吉。象曰:「无妄」之往,得志也。
此无妄之往,异乎彖辞之云。彖辞谓舍无妄而他往也,此谓以无妄而往也,乃真心而往也。彖所言「无妄之往」,动于意而离,是谓失其道心。道心者,人之本心也。真心非放逸之心也,虽动而未尝离也,正吾心之本也,故曰「得志也」。
六二,不耕获,不菑畬,则利有攸往。象曰:「不耕获」,未富也。必耕而后可获,断无不耕而获之理。田一岁曰菑,三岁曰畬,断无不菑而畬之理。然而此爻曰「不耕获,不菑畬,则利有攸往」者,其义何也?为之而成,作之而得者,皆万世横目之所知也。不为而自成,不作而自得者,无妄之妙也。六二至阴至静而得中,有得其道之象,圣人于是发挥其妙,盖不思而知,不为而为者,无妄之妙也。道心至灵至神至明,变化云为,如冰鉴之照物,如四时之错行,如日月之代明。孔子不逆诈,不亿不信,而抑亦先觉其诈不信,色勃如屏,气似不息,终年应酬,终日不食,终夜不寝而思,而又曰:「吾无知也。」此非训诂之所解也,非告语之所及也。又曰:「哀乐相生,明目而视,不可得而见也;倾耳而听,不可得而闻也。」夫哀乐皆可见也,皆可闻也,而曰不见,曰不闻,万古之所莫解也,而智者之所默识也。禹曰:「安汝止。」人心自有寂然不动之妙,惟不安而好动,故昏。故夫禹之所谓止,非无喜怒、无思为也,终日思为而未尝动也,虽有喜有怒而未尝动也。如此则不妄,如此则「利有攸往」。「往」者,以无妄而往也。不然,则往皆放逸也,何利之有?未富之者,中虚无实之谓,因不耕获而发此义。孔子与门弟子言,每每戒其意,戒其必,戒其固,戒其我,皆所以攻其害道者使虚也。六三:无妄之灾,或系之牛,行人之得,邑人之灾。象曰:行人得牛,邑人灾也。
六三,无妄之爻,非为邪者,以未能不作意,不能不立于我,故谓之「灾」。人性本善、本神、本明,作意则昏,立我则窒。意作我立,如云翳空,如尘积鉴,所谓本无妄者,灾矣。灾非其本心之所欲也。志在于善,反罹其灾;志在于得,反有所失。心在于静,得静则失动矣。心在于一,得一则失二,失三四,失十百千万矣。心在于万则得万,得万又失一。心在于同则得同,得同则失异矣。心在于异则得异,得异则失同矣。心在于实则得实,得实则失虚。心在于虚则得虚,得虚则失实。心在于中则得中,得中则失四方。心在于四方则得四方,得四方则失中。心在于知则得其知,得其知则失其不知。心在于不知则得其不知,得其不知则失其知。大抵有得则有失,无得则无失。无得则得无得,得无得则又失有得矣。有得非粗,无得非精,愈深愈穷,无深无穷,唯自觉者四辟不通,变化无穷,是为大中。莫究厥始,无穷厥终,无得尚不足以言之,而况于有得乎?故取「或系之牛」为象。行人之得,邑人之灾。象又曰:「行人得牛,邑人灾也。」有得则有失,其旨益明。六,阴静;三,复阳动。有意我之象。
九四:可贞,无咎。象曰:「可贞无咎」,固有之也。
九,阳动;四,阴静。三与四皆非中道,六三虽静而不能不动,九四则自动而之静,去妄而学无妄。自圣人观之,九四未免于习,未觉其本,未可以为大正。然寖释其意,寖消其蔽,有损而无加,有寡而无多。意蔽消则性自明,意蔽大消则性自大明。云气去尽则日月自昭。夫明德人所自有,学者惟自昭其明德而已觉则明,不觉则固难乎其明。然九虽未觉未中,唯渐释意蔽。意蔽尽释,则本明自昭,是或一道也,故曰「可贞」,言亦可以正也。虽未尽正,而寖改过矣,故「无咎」。象曰「固有之也」,言固有此道也。孔子曰:「君子以人治人,改而止。」正谓此也。人谓蔽以人为治人为人为,尽改则止,不必复求也。意蔽尽去,则本德自明。九四「可贞」之道也。学道者亦不心专主一说,有忽觉而明者,有渐释渐明者,明则一也。孔子思而渐释其意蔽明道,心亦自明。故与门弟子语,每每正绝其意,曰「毋意」,曰「毋必」,曰「毋固」,曰「毋我知」夫意蔽尽去,过尽改,则人人皆与圣人同也。人人之德性未始不明也,固有此道也。中庸曰:「其次致曲,曲能有诚。」九五:无妄之疾,勿药有喜。象曰:无妄之药,不可试也。五为中,中为道。九五得道者也。然有疾焉,意或微动而过差,此疾既小,不药自愈。如加药焉,其病滋甚,故象曰「不可试也」。此爻唯已得道者知之,未得道者不知,此何等义理也。有病而勿药,有过而不改,殆不可解也。昔者孔子遇旧馆人之丧,入而哭之哀。出,使子贡脱骖而赙之。子贡曰:「于门人之丧,未有所脱骖,脱骖于旧馆,无乃已重乎?」孔子曰:「予向者遇于一哀而出涕,予恶夫涕之无从也,小子行之!」夫孔子之过于哀,此不可掩者也。然此无妄之疾也,孔子不加药焉,子贡不知也。此四时寒暑之变,微有过差者也。易传曰:「变化云为。」云为乃变化,非心思之可度也,非训诂之可解也。孔子曰:「吾衰也久矣,吾不复梦见周公。」盖孔子不梦周公也久矣,不知其几年矣,孔子一不之省,则孔子无思无虑,数年而始觉。其觉矣,亦非动。又曰:「不知老之将至。」又曰:「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」此蒙以养正,作圣之功也。加药则不蒙矣,则有知矣,有知则不一贯矣,则妄矣。此爻辞不为圣人而作,为己得道而未新纯者。作大休无妄,起意于善,是谓「无妄之疾」。若又治此疾,则于意上生意,疾中加疾,此疾自妙,非大非小,惟道心大明者始知此,未至于大明者终疑。
上九:无妄,行有眚,无攸利。象曰:「无妄」之行,穷之灾也。无妄至于此,至矣尽矣,亦无过之可言矣。而贤者于此,或尚疑己德之未盛,复有所行,则意复起,则有眚。「眚」者灾之小,则失蒙养之功矣。将以为利,适以为害;将以为进,反以为退。无妄之药尚不可试,而况于无故而欲行乎?行则有眚,又况于行而穷之乎?穷之则灾矣。此学道其终之微蔽,故于上爻言之。孔子曰「吾无知也」,无知则不行矣。又曰「不知老之将至」,老至犹不知,而况于行乎?孔子唯如此,故能至于耳顺,从心所欲之妙。此爻唯已得道,而蒙以养正之功未成者,当达斯义。杨氏易传卷九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