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杨氏易传卷七
宋杨简撰䷎
艮下坤上「谦」:亨,君子有终。彖曰:「谦,亨」,天道下济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。天道亏盈而益谦,地道变盈而流谦,鬼神害盈而福谦,人道恶盈而好谦。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,君子之终也。
谦损谦退,人疑不亨。智者观之,惟谦乃亨;愚者观近,智者知终。「君子有终」,谦之效也。是故彖详言「谦亨」之验。天气下济于地,谦矣,而天体光明,非亨乎?地道卑,谦矣,而地气上行,非亨乎?月盈则亏,日中则□,天道之亏盈益谦如此。山高而崩,水溢则决,至于卑坎,则受众流,地道变盈流谦又如此。鬼神又害盈而福谦,人道又恶盈而好谦。谦似卑而实尊,似晦而实光,虽卑恭而实不可逾。所福也,所好也,尊而光也,不可逾也,此君子之终也。夫「谦亨」一言足矣,而圣人谆谆复复至于此者,何其辞费也。人生而私其己乳,曰己乳;少长而食,曰己食。有夺之则争;爱则喜,有怒之则啼。又其长也,人誉之则喜,有言其失,则不乐。大禹神圣,特以不矜不伐称,则人之好矜伐者众矣。圣人深知夫人情难克其己私如此,故详其言,指切其验,庶几其或省也。亦犹乾文言水火云龙风虎之喻,使人之己私消尽,则道心虚明,无我无体,如天地,如日月,如变化自生。当刚则自刚,当柔则自柔,当谦则自谦,如四时之错行也。
象曰:地中有山,谦,君子以裒多益寡,称物平施。
地中有山,昭然有「裒多益寡」、「称物平施」之象。山崇高,今乃降而在地中;地卑下,乃在山之上。君子之治人,以其多者为盈,理宜裒之;不足为谦,理益宜之。多者高,盈之类;寡者卑,谦之类。此道天地神人之所同也。继曰「称物平施」者,「裒多益寡」之谓。然所谓「平」,非一切平齐之也,称物而施之得其平也。列爵惟五,有五等;分土惟三,有三等。贵贱贫穷、大小长幼,各有其等。随其等,称其物,有多焉则裒之,有少焉则益之,于义为平,于人心为平,是为「称物平施」。
初六,谦谦君子,用涉大川,吉。象曰:「谦谦君子」,卑以自牧也。
六柔而又居下,是谓「谦谦」,谦之至也。为人谦,为君子,而况于「谦谦」乎?大川险难,殊为难济,今「谦谦君子」乃能济之者,以谦为人之所好,鬼神之所福,而天道之所益者,险难有可济,而况于余乎?象曰「卑以自牧」者,非谓致力强勉以自牧也。使犹假勉强致力,则谦不出于诚,人将不信,安能济险?人心自未始不谦。尝谓平时宾主交际,未尝不相敬,忽有面致推誉之辞,未尝不退然继以谦抑不敢当之言为谢,此不待矫揉审处而施也,其应如响,此足以验人心之本「谦」。及其有犯于外,始作于忿而不谦。至于君子,则无忿无私,其「谦谦」乃其常性所自有,自不敢自矜自伐,自不敢尚人。其发于容声,自卑自恭,自无有毫发强勉之意。其曰「自牧」,谓夫众人疑卑损之至,尽推其善美以与人,将不能自安养,故曰「虽卑而自足以牧养」。自有利用安身之报,虽大险尚能济之,其无所不利,可不问而知也。
六二:鸣谦,贞吉。象曰:「鸣谦贞吉」,中心得也。
谦多发于言,故曰「鸣谦」。「鸣谦」有发于中者,有发于外者。上六「鸣谦」发于外,六二「鸣谦」发于中。二居下卦之中,由中之象也。「鸣谦」虽中,而施之有正有不正,其心不必施而施,与夫施之有宜而过者,皆不正也,故贞正则吉。中有中心之象,又有中道之象。六二之「贞吉」,得中道故也。六二之贞,非外铄之,非取诸外也。「鸣谦」也,「贞」也,皆中心所自有。此心人皆有之,而自不知,自不信,是虽有此良心而犹失也。至于六二,可谓中心得也。
九三:劳谦,君子有终,吉。象曰:「劳谦君子」,万民服也。「谦」诸爻唯三犹阳而居下卦之上,有功劳之象焉,是有「劳谦」者也。「谦」之有终,已见于彖辞之详。凡「谦」必有其终,而况于劳而谦乎?凡谦已为人之所好,而况于有劳而谦,万民之服也。万民咸服其有终,不言而可知。
六四:无不利,㧑谦。象曰:「无不利,㧑谦」,不违则也。
易之所以尚中正者,何也?人心本中本正,惟其动于意而微加焉,则失其中正;微损焉,则失其中正。箕子作范,所以谆谆复复乎「无作好,无作恶,无偏无党,无反无侧,王道荡荡,平平正直」,所以深明乎人心之本正,惧其昏而差,差而过,过而乱也。六柔四柔,坤体又阴,柔又不中,有过乎「谦」之象,故圣人教之「㧑」去其「谦」。又恐其疑也,又曰「无不利,㧑谦」。象曰「不违则」者,言虽㧑去其谦,不至于违则也。多者,裒取之始得中也,去其过焉,则本中本正之心自昭明矣。
六五,不富以其邻,利用侵伐,无不利。象曰:「利用侵伐」,何不服也?
「谦」,德之柄也。言「谦」之足以用人也。谦者,天地之所益,鬼神之所福,人之所好施。谦即能用人,人乐为之用,而况于六五居君位而「谦」六柔,「坤」体又柔而谦之至乎?故不必富而自能以其邻者,以用也;惟富乃能用其人。今不富而能用邻者,以人君而至谦,足以深得人之心也。有君如此,天下所咸服;而有不服焉,天下之所共怒。以咸服之人攻所共怒者,其利也孰御?若己服,徒以私怒贪地而征之,则适足致祸。
上六,鸣谦,利用行师,征邑国。象曰:「鸣谦」,志未得也。可「用行师」,「征邑国」也。
上六居一卦之外,有「鸣谦」于外不由中之象。谦不由中,其志未得也,言其心志之有失也。人心即道,心志之得为道之得,心志之失为道之失。六二曰:「中心得也。」同人之上九曰:「志未得也。」夫不以中心与人,而外为「鸣谦」,人所不服也,所不应也。志有之:爱人不亲反其仁,礼人不答反其敬,治人不治反其知。行有不得者,皆反求诸己。其身正而天下归之,「可用行师征邑国」。请当自反攻治其己也。邑国有己邑之象,夏王率割夏邑、商邑翼翼,四方之极,盘庚「不常厥邑」,武成「我大邑」,周公「作亲大邑」,皆谓「己邑」。又曰「归而逋其邑」,亦己邑。䷏
坤下震上「豫」,利建侯行师。彖曰:「豫」,刚应而志行,顺以动,「豫」。「豫」顺以动,故天地如之,而况建侯行师乎?大地以顺动,故日月不过,而四时不忒;圣人以顺动,则刑罚清而民服。「豫」之时义大矣哉!
夫卦之所以为「豫」者,何也?九四有刚德,而五阴咸应之,位又近君,其志行矣。而下「坤」顺,上震动,有「顺以动」之象。有刚德足以立,又人心应之,四位近君而志行,又顺动不失其道。合是数者,此所以为致「豫」之道也。刚不足以立,则非道;人心不应,亦非道。世固有执正之道以令天下,而人心犹不应者,此必有其故也。必其有未尽道,是其应之一言,亦殊不可忽。刚矣,不得近君之位,则志不行,亦弗克致「豫」。「顺动」,正言豫道之本。道一而已矣,而乃有如是云云曲折之状者,道固有如是曲折万变也,此其所以名之曰「易」。易,有变之道也。是道不离乎人心。人之道心自刚,自无不应,自能顺动。诸卦彖辞,多言曲折变异之状,圣人所以明大易之道也。或者往往溺诸人情事状,不悟其即天下何思何虑之妙也。「豫」,利建侯行师。「豫」,悦也。建是侯,而人悦则建之;行是师,而人悦则行之。然则何以致人之悦豫?顺动其大旨也。顺动,天地之道也。天地岂曰吾以顺动哉?自变自化,人自谓之顺动。日月自不过而有常度,四时自不忒而有常序。圣人之顺动,即天之顺动。圣人虽曰顺动,而实不能自言顺动之状,故曰「言不尽意」,又曰「予欲无言」,又曰「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」。又诗称文王「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」,使有知有识,则不足以言顺矣。而刑罚自清而不繁,民心自服而化。刑清民服,豫之时也。其义为如何?民服之时,亦豫之时也。其义为如何?民服之时,亦安知其所以为义哉?民服之时尚不能自知,而况于日月不过之时,四时不忒之时哉?又曰:「豫顺以动,豫卦之义也。」此尚德而言,至于民服之时,日月不过之时,四时不忒之时,诚莫得而索其义也。其义莫得而索者,岂不甚矣矣哉?大矣哉之易义,大易之义也,六十四卦之义也,三才之义也,顺动之义也。顺动之义可言也,而亦不可索其状也。孰顺孰动?其机不可得而知也,其状不可得而执也。民之所以悦者,此也;日月之所以不过,四时之所以不忒者,此也;易卦之所以为六十四卦者,此也。而圣人不皆言之,何也?皆言之则繁也,赘也,举一隅可以三隅反也。圣人亦已屡举之矣,他卦可以通也。
象曰:雷出地奋,豫,先王以作乐崇德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。雷出地奋,有畅达之象。人乐畅达,达之于金石丝竹革木匏土之声,即雷之声也,无二声。先王作乐,非以纵人之欲也。人生不能无乐,而其乐有邪正焉。其乐由德性而生者,虽永言之,嗟叹之,不知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,无非德者,无非正者。其乐由放心而作者,则为淫靡之音,繁急之音,郑卫之音,朝歌北鄙之音。先王作中正之音,庄敬之音,和平之音,无非德性之乐。故先王之乐,足以感人中正、庄敬、和平之心,是谓易直子谅之心,足以消人放逸、淫靡、繁急之心。故曰「移风移俗,莫善于乐」。盖声有无形之妙,足以深入乎人心。中正之心,人所自有,惟其无以感之。今中正之音感之于外,则其机自动,其化甚敏,故曰「作乐崇德」。不惟愚不肖赖乐以感动,而贤智亦以乐养德。殷,盛也。盛荐之上帝而配以祖考,即雷之自地而出,奋而达于上也。上帝之心,祖考之神,乐之德,一也,非先王取此象而作乐,荐帝配祖考也。圣人取其象同者,类而言之,所以渐明其道同也。人心之蔽,未易顿启,渐明其同者,则余不同者亦渐通矣。孔子曰:「予一以贯之。」非止一二事比同而已。三才万状,自未始不一,而蔽者自纷纷也。庄周之学浅矣,亦曰「劳神明为一」,而不知其同也。
初六鸣豫,㓙象曰:「初六鸣豫」,志穷㓙也。
居下位之道,当安静无动。今也悦于豫,遽鸣而超之,㓙道也。夫位之在下,未为穷也。颜子陋巷簟瓢,何穷之有?今初六豫而鸣,其志穷矣。鸣则求失道,妄求必致㓙。初六不中,有失道之象。
六二:介于石,不终日,贞吉。象曰:「不终日,贞吉」,以中正也。水静则清,清则明;人静则清明。人心本清明,惟动故昏。六阴,二又阴。阴,静也,有至静不动之象。人之本心,自静自清明,惟因物有迁者多,故以不迁于物者为介,为如石,其实非致力作意而固执之也。作意固执,非静也,非如石也。子曰:「介如石焉,宁用终日?」断可识矣。盖不为悦豫所动,不为动所乱,则尤清明之至性,自无所不照,动虽几微,已知吉凶之报矣,何待终日?此谓贞正之道,此谓吉之道。中即正,一言之谓之正可也,两言之谓之中正亦可也。中正皆无实体,皆所以发明道心。言其不流于邪谓之正,言其无所偏倚谓之中。人心微动则流矣,流则有所倚,倚则有所偏,动流偏倚,无非邪者。此爻首发「不动流」之旨,故曰「贞」。而象则详明之,故又曰「中」。六三,盱豫,悔,迟有悔。象曰:「盱豫」有「悔」,位不当也。
「盱」者,上视不直之貌。六三上比四、九之阳,阳有豫悦之象,而六三上比之,有进以求豫之象。而三与四非正应,有非其道之象。四,震体,「震」,起也,无下豫之象。然则三进而求豫,致悔之道也。夫求而不获,有多悔。三为阳,为动,有迟疑不欲进之象,故益增其悔。三居下卦之位,亦尚失其德如此。
九四,由豫,大有得。勿疑,朋盍簪。象曰:「由豫,大有得」,志大行也。
九四以阳明之大贤,五阴咸应之,天下皆由之而豫。况上承中正柔德之君,君臣道同志合,未见有毫发间之象,况象心并应,无可疑者。大抵贤者之心,克艰克谨,不患违道,兹乃恐其戒惧太过。夫大有为之时,则亦于大易之道犹为未尽,而四海之内必有不被尧舜之泽者矣,故曰「大有得」,言其无失也。勿用致疑,朋来感应,如万发合总于簪,无一发一人之不顺。象又曰「志大行也」,皆所以赞其大有为,启易道之大全也。
六五:贞疾,恒不死。象曰:「六五贞疾」,乘刚也。「恒不死」,中未亡也。
六五之象不逮六二,六二于豫悦之中而寂然不动,六五阴爻亦非逐逐乎豫悦者,惟其未能无我,其中未能尽亡,故为正道之疾。「疾」者,病之小者,大体非纷纷动者,特其中未能全无我者。「恒不死」,言其意终不死。象曰「乘刚」者,九四为刚,六五乘之。刚者坚物,人执义之坚如之。然此乃妄意强立己私,此心中虚实无我,其妄立我乃外意尔,非虚中之所有,故象特发「乘刚」之象,以明其在外。六,静也,而有五「恒不死」之象。学道孜孜,学不动心,而其中隐然未能脱然而虚者,往往而是,故圣人于此致其诲。
上六:冥豫,成,有渝,无咎。象曰:「冥豫」在上,何可长也。沈冥于豫,乐至于此,可谓已成而难于救矣。而圣人教谓于此渝变,亦可无咎。人患不能改,改则无过。象曰「何可长也」,言其冥豫而又在上,祸至不久矣,何可长如此也。不仁而在高位,是播其恶于众,故其致祸速。䷐
震下兑上随,元亨、利、贞,无咎。彖曰:「随」,刚来而下柔,动而说,随。大亨贞,无咎,而天下随时。随时之义大矣哉!
刚本居上,柔本居下,今也刚乘而居二阴之下,动而说,随者,以深得乎人之心也。易曰:「以贵下贱,大得民也。」元、亨、利、贞之义也。屯彖所释,言之详矣。六十四卦皆可以言元亨、利、贞也。有言焉,举一隅可以三隅反也,不必赘也。六十四卦皆易也,无大卦小卦之异也,亦犹曰大矣哉,非独取此数卦,而余卦不言可也,偶于此言之,可以通余卦也。元以始言可也,以大言亦可也。自心通内明者观之,纵言之可也,横言之可也,无不通也。大亨贞正,又无咎无尤,而随时之道尽矣。亨通之际,人多失正,至于大亨尤难。大亨而不失其贞正,则非得道者不能。大亨贞正矣,而亦未免于咎尤者,于道尤为未尽也。盖人情有曲折,时变习俗之不同,惟道德之全者,睿智毕照,变化云为,靡不中节,故大亨贞无咎,而于天下可以随时而无不通矣。时变之来无穷,时变之状无定,古无可稽之典,近无可法之则,事变忽生,人情忽变,而欲随时而应,举不失义,非得易道之大全,其孰能与于此?然则随时之义,岂勉强之所能?岂学习之所到?易曰:「不习无不利。」惟不习者,得此义矣。易曰:「天下何思何虑」,惟无思无虑者,得此义矣。得此义,如水鉴洞照万象,如日月徧照万物,自神自明,不可度思。自孔子尚不能详言其义,惟曰「大矣哉」,岂学习思虑之所至乎?以学习思虑而至者,必有所倚,必有所偏,必不能随时而皆中。此义与六十二卦之义同。
象曰:泽中有雷,随,君子以向晦入宴息。
泽中有雷,雷隐于阴晦之中也。其在君子,则当向晦昏暮之时,而入内寝宴息也。学者毋曰宴息末也,易道不在焉。吾见一动一静,无非易道之妙者,顾百姓日用而不知索之隐,即君子之息道无二也。圣人姑取其类,使人心渐通,通乎一,则虽不一者皆通皆一矣。
初九,官有渝,贞吉。出门交有功。象曰:「官有渝」,从正吉也。「出门交有功」,不失也。
官司各有所守,不可渝变也。今渝焉,随时之义也,其事可变也,其贞正之义不可变也。故贞则吉,失正则凶。压于势变,辄失其正者多矣,凶道也。能正,吉也。若有能出门而交,无所私系,则人情咸应而有功,不止于吉而已。盖有所系则有所失,无所系则无所失。六二系小子,则失丈夫,六三系丈夫则失小子。象曰:「出门交有功」,不失也。初有出门之象。
六二系小子,失丈夫。象曰:「系小子」,弗兼与也。六三:系丈夫,失小子。随有求得,利居贞。象曰:「系丈夫」,志舍下也。阴与阴不相得,阳与阳不相得,惟阴与阳有相得之象,随时适变,不主故常。故六二虽与九五正应,九五有丈夫之象,人乃变其常,近系初九而相得,此变之不善者也,故曰:「系小子,失丈夫。」虽六二与九五亦有阴阳相应之象,然既已近系于初九,则势无兼与之理,故象曰:「弗兼与也。」言系一则失一,以为贪小失大之戒。六三虽与上六本正应,今也两阴本无相应之象,唯近虽九四之阳明,六三变常而随近,则六二亦近也。三乃不随六二,而唯随于四,此变之善者也,故曰:「系丈夫,失小子。」谓系九四之「丈夫」,而失六二之「小子」。象又曰:「志舍下也。」言舍其阴下也。两阴无相得之象,故六三有舍六二之象。三系于四,得其所随,故随所求而皆得。此虽随时适变之善,然变者君子之所难,变常患乎失正,故戒之曰「利居贞」。居之为言,虽暂正而不能安也。
九四:随有获,贞凶。有孚在道,以明,何咎?象曰:「随有获」,其义凶也;「有孚在道」,明功也。
九四下有二阴,相随之象。九四得众心之随,而阳实自任以为己之所获,如此,则虽正亦凶也。夫人心之所以应者,固以我之正也,不正则人不服。而九四不可以为己有,当曰「斯谋斯猷,惟我后之德」。苟有毫发以为己能之心,则失其道矣,故虽正亦凶。夫有获之心,己私也。有私己者,虽人君不能免凶,而况于臣乎?而况于居近君之位,其可不敬惧乎?故曰其义凶也。其义凶矣,心不免有孚在道以明,则不以为己获矣。道心之中无己私,果无己私,则自足以取信于人。无己私则明,明无己私,然则孚也,道也,明也,一也,而象又专言之曰「明功」也者,何也?道心,人人之所自有;己私,人人之所本无。惟昏故私,惟不昏则吾即道,虚明无我。本无所私,故归功于明。又大臣近君,疑间易生,恐正人自信,自以为合道,而其实未明,至于祸已成而莫之见,此圣人所以由致诫告也。九五:孚于嘉,吉。象曰:「孚于嘉吉」,位正中也。
「孚」,信也。「嘉吉」,美也。九五所信者善,美则所用者贤矣。用贤,人君之吉也。孚信亦有随之义也者,何也?惟圣知圣,惟贤知贤,惟有中正之德者能知中正之人。九五所「孚」者「嘉」,则知九五之德亦「嘉」。惟尧知舜、知禹、稷、契、皋陶,惟汤知伊尹,惟武王知十乱。至唐明皇始正而信姚、宋,终邪而信李林甫。以一人之身而贤否异任,一视夫君心之正不正,然则九五之「孚于嘉」,一本乎德之正中。曰「位」者,言乎得专位而又有中正之德也。
上六:拘系之,乃从维之,王用亨于西山。象曰:「拘系之」,上穷也。
随之拘,天下靡不悦随,而犹有顽固未之听从,则为之上者不可遂置之而不问,故「拘系之,乃从维之」。周伐商,四方无不心说诚服矣。及其久也,商顽民终未从,故周公迁之洛邑,即「拘系」之谓也。然周公亦非一于用威,其曰「维之」者,宽以养之也。多方、君陈、毕命三篇,备见宽维之意。山有阻隔不通之象,西者阴幽昏塞之象。王者于此,必有道以亨通也。周之治,卒于囹圄空虚四十年人皆士君子之行,此亨通之效也。象曰「拘系之,上穷也」者,谓事至于此穷极,不得不拘系之也。䷑
巽下艮上蛊元亨,利涉大川。先甲三日,后甲三日。彖曰:「蛊」,刚上而柔下,巽而止,蛊。「蛊元亨」,而天下治也。「利涉大川」,往有事也。「先甲三日,后甲三日」,终则有始,天行也。上九之刚有自下而上之象;初六之阴有自上而下之象。夫刚来而下柔则说,随上下不交则否。今刚自上,柔自下,刚柔不交,上刚而好自任,下柔而一于从,一于柔巽听从,不敢有所为而止,则事安得而不蛊坏?巽柔艮止,其象昭然。然则治蛊有道乎?有斯道也。何道也?六十四卦之道也,易之道也,一也,亦谓之元,乾元、坤元,即此元也。此元非远近,在人心念虑未动之始其元乎?故曰:「天下何思何虑。」孔子曰:「吾有知乎哉?无知也。」文王「不识不知,顺帝之则」。人惟因物有迁而动于思虑,动于思虑而后流而不交,昏而乱,则蛊益蛊坏益坏矣,何能有所亨?何能致天下之治?元亨则可以「涉大川」矣。天下无事之时,则不一复有所事。今天下蛊弊,非有所事焉不能济,故「利涉大川」者,利乎往有所事也。无妄之不可往,与蛊之往有事,一也,唯其时也,唯其一也。人情怒其蛊弊,其治之多失之刚,此非易之道也。天下事大抵当刚则刚,当柔则柔。蛊之时,不患乎不刚,患不柔尔。甲属东方,仁柔,故取焉。「先三日,后三日」者,事不可忽,易不可不深虑远思。先事三日而图之,后事三日又虑之,虑其始而图其终,以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,天行也。泰极则否,治极则复,蛊不可不戒,戒则免。至于巽卦,则人情柔巽之时,患乎不刚,故曰「庚先庚三日,后庚三日」,唯其当于道而已矣,一也。前曰「何思何虑」,此曰「远思深虑」者,何也?一也。唯无思无虑者,乃能远思深虑,即此思虑之时,实亦何思何虑?如水鉴之照万象,虽曲折万变,而水鉴无思无虑也;如天地之变化,虽风雨雷电霜雪之散动交错,而天地无思无虑也。必得乎此,而后可以为得易之道。人心即道,觉则为得。得非外得,道心非思为,变化无始终。
象曰:山下有风,蛊。君子以振民育德。
山下有风,有振动育物之象。蛊弊必有以振作之。振作之者,所以救其弊坏不正之习害道者,以养育其德性耳。其作之不可过之,不可扰之,使勿伤其德也。书云:「惟皇上帝,降衷于下民,若有恒性,克绥厥猷惟后。」人君无他职,顺民常性,使安其道而已。凡其礼乐刑政,一出乎此。礼防民之伪,乐防民之情,刑协民于中,政率民以正。帝尧匡之、直之、辅之、翼之,使自得之,又从而振德之。自秦、汉而下,不复知有此事。后世忿民之非僻蛊弊而振作之者,安知民有德性而育之哉?汉武遣绣衣直指之使,惟诛击之而已。
初六:干父之蛊,有子,考无咎,厉,终吉。象曰:「干父之蛊」,意承考也。
「蛊」诸爻皆取干蛊之义。初六之应在六四,六与四皆阴,至阴而在上,有「考」之象。「考」有蛊而子干之,有子则考无过咎矣。「考」之蛊,至于终考之身不能改,岂不危厉哉?有子能干,故「终吉」。象曰「意承」者,初六有柔顺之象,不得已而干父之蛊,其意未尝不顺承者也。其意则承,其事则不可得而承矣。承其事,则蛊弊终不尽除;蛊不尽除,乃所以彰父之恶,非孝也。固有孝子不明其义,一于顺承,因乃蛊弊,殊为失义。
九二,干母之蛊,不可贞。象曰:「干母之蛊」,得中道也。二,刚阳在下,六五以阴而居上,异乎六四之至阴。六为阴,五为阳,非纯阴者,故有母之象。不幸而有母之蛊,不可正以干之也,其干之当用其权焉。权者,虽用正而不过,故曰「得中道也」。二居下卦之中,有道之象。九三,干父之蛊,小有悔,无大咎。象曰:「干父之蛊」,终无咎也。
九刚,三又刚,虽「巽」体,然干父之蛊如此,亦过中矣,不能无悔。人心至灵,其有过差,亦自知之,故心亦「悔」之。心悔之曰「悔」,人尤之曰「咎」。所以人不大咎之者,既干父之蛊,则子为正矣,特过之于道为未尽耳,故终无咎。
六四,裕父之蛊,往见吝。象曰:「裕父之蛊」,往未得也。六柔,四又柔,不能干而裕之者也。如此而往,则循父之蛊,有不改过之吝。象曰「往未得」者,言子之所以裕父之蛊,以此而往,不以为愧其心,盖以为孝也,以为得也。故孔子正之曰「往未得也」,言乎如此而往,未可以为得也。
六五,干父之蛊,用誉。象曰:「干父用誉」,承以德也。
六五有中正之德,而又得尊位以行之,故有「誉」。无誉则无德可知矣。人君自不知其有德,故此以誉验之。又虑人误认其旨而求诸外也,故象曰「承以德也」。子干父蛊,未尝不承于父也,故每曰「承」。承亦德性之所自有,非动于外也。
上九,不事王侯,高尚其事。象曰:「不事王侯」,志可则也。君臣以义合,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。蛊坏之世,故有「不事王侯」之义。若父子则是属,与君臣之义不同,无不事之义。故此爻不言父子。在父子则父子,在君臣则君臣,其实一也。曰「高尚其事」者,非圣人之本心也。道心寂然,奚高奚卑?人情喜进而恶退,喜富贵而恶贫贱。以进而富贵为高,以退而贫贱为卑。故圣人不得已而晓之曰:「不事王侯,其事高尚也。」所以破昏迷颠倒之见也。杨氏易传卷七,