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诚斋易传卷二
宋杨万里撰䷂震下坎上
屯:元亨,利贞。勿用有攸往,利建侯。
物屯求亨,时屯亦求亨。然时屯求亨,其道有三:惟至正,为能正天下之不正,故曰「利贞」;惟不欲速,为能成功之速,故曰「勿用有攸往」;惟多助,为能克寡助,故曰「利建侯」。汉高帝平秦、项之乱,除秦苛法,为义帝发丧,得屯之「利贞」;不王之关中而王之蜀汉,隐忍就国而不敢校,得屯之「勿用有攸往」;会固陵而诸侯不至,亟捐齐梁以王信越,得屯之「利建侯」。二帝三王,亨屯之三道,高帝未及也,而亨屯之功如此,而况及之者乎?
彖曰:屯,刚柔始交而难生。动乎险中,大亨贞。雷雨之动满盈,天造草昧,宜建侯而不宁。
「震」以初九之阳而下于阴,以六二之阴而上于阳,皆居一卦之始,故曰「刚柔始交」。以震遇坎,故曰「难生」。震动坎险,故曰「动乎险中」。临险难而不妄动,必正而后动,是惟无动,动则大亨,故曰「大亨贞」。仗至正以动于险难之中,如天地之动,一动而雷雨盈于天地之间,亨孰大焉!当屯难之世,如造化之初,草而未齐,昧而未明,能动以正,而又得建侯之助,则屯可亨矣。「大亨贞」,即卦辞之「元亨利贞」。动而雷雨满盈,即「勿用有攸往」。建侯而不自宁,即「利建侯」。然卦言「勿用攸往」,而彖言「雷雨之动者,勿用攸往」,非终不动也,审而后动也。屯之「元亨利贞」,非如乾之四德,故曰「大亨贞」。
彖曰:云雷,屯。君子以经纶
天下。无事,庸人不庸人;天下多难,豪杰不豪杰。当屯难之时,君子当之,岂可以晏然处之哉?非有经纶天下之才,则屯未易亨。郭子和曰:「坎在上为云,故云雷屯;坎在下为雨,故雷雨作解。云而未雨,所以为屯。」其说最明。初九,磐桓,利居贞,利建侯。象曰:虽「磐桓」,志行正也。以贵下贱,大得民也。
君子济屯患无才,有才患无位。初九以刚明之才而居下位,非二非四,虽欲有为,未可也,姑磐桓不进以待时而已。然岂真不为哉?居正有待,而其志未尝不欲行其正也。居而不贞,则无德;行而不正,则无功。周公言「居贞」,而孔子言「行正」,然后济屯之功德备矣。然则何以行吾志?何以济夫屯?建侯以求助,自卑以得民,则志可行,屯可济矣。初九在下而远君,建侯非我职也,而初九能之乎?贾林合李抱真、王武俊之𬴐而朱滔遁,唐遂以安,林远君而无位者也;刘琨失王浚、猗卢之援而幽、并亡,晋遂失中原,琨远君而有位者也。初九患无志耳,有有为之志而辅以建侯之助,何职之拘,何位之俟哉?故济屯者志为大。初九远君无位,圣人犹许其有志,而况有志而近君有位者乎?「震」之初以一阳为二阴之主,故曰「贵」;二阴贱而一阳下之,故曰「下贱」。
六二:屯如,邅如,乘马班如,匪寇婚媾。女子贞不字,十年乃字。象曰:六二之难,乘刚也。「十年乃字」,反常也。
「屯」之六二,以阴柔之德居大臣之位,非不欲济时之屯也,然下则逼于初之刚,而乃为己之寇,上欲亲于君之应,而有近之嫌,故「邅如」而不能行,「班如」而不能进。然则何以处之如女子然?与其从寇而「字」,不若守正而不字。虽未得亲于婚,久则寇定而自成其婚,婚而「字」焉,何迟之有?此王导相晋之事也。上有元、明之二君,而下有王敦之强臣,导乃以宽大之度、柔顺之才,处强臣之上,非乘刚遇寇而何?惟导守正不挠而下不比于敦,待时观变而上不危其国,久而寇自平焉,君自信焉,国自安焉。此「十年乃字」复其常之效也。谢安之于桓温,初则伐其壁人之谋,徐而寝其「九锡」之命,强臣自毙而王室以宁,亦屯之六二也。虽然,六二之「邅如」、「班如」者,其病在于阴柔而无刚明之才耳。舜之于四凶,周公之于管、蔡,孔子之于少正卯,何澶班之有!
六三:即鹿无虞,惟入于林中。君子几不如舍,往吝。象曰:「即鹿无虞」,以从禽也。君子舍之,「往吝」,穷也。
三无刚明之才,而居震动之极,妄意于济屯之功业,所谓「即鹿」。然五应二而不应三,三妄动而无上应,无应则无功,所谓无虞而鹿入林中也。君子当此者,舍而退,则见几而无悔;往而进,则遇险而必穷。盖功无幸成,业无孤兴。郭林宗所以不仕于汉,管幼安所以不仕于魏,非无忧世之心也。鹿譬则功也,虞人譬则应也。
六四:乘马班如,求婚媾。往吉,无不利。象曰:求而往,明也。六四居上而阴柔,非济屯之才,故乘马而不进。初九在下而刚明,为六四之应,故求助则必往。此六四有自知之明,无疾贤之私者也。魏无知、徐庶以之求助之谓。九五:屯其膏,小贞吉,大,贞凶。象曰:「屯其膏」,施未光也。九五以刚明之君居屯难之世,宜其拨乱反正有余也。然其泽犹屯而未光,其所正可小而不可大,是屯难终不可济乎?有君无臣故也。六四近臣则弱,六三近臣则又弱,六二大臣则又弱,然则九五将欲有为,谁与有为?惟一初九,则远而在下。贤而在下,则如无贤;臣而在远,则如无臣。唐之文宗,初耻为凡主,非不刚也;终自以为不及赧、献,大贞则凶也。何也?观近臣则「训」、「注」也,观大臣,则「涯」、「𫗧」也,观远臣,则「度」与德裕也。用不必才,才不必用,而欲平阉宦之祸,故曰:「君强臣羸,航无楫维,无臣有主,去虺得虎。」
上六:乘马班如,泣血涟如。象曰:「泣血涟如」,何可长也?穷否反。泰极屯反。亨。屯之上,难之极也。然非刚明之极,何以亨?屯难之极,今乃以六之柔而当之,进无必为之才,退有无益之泣,求夕亡朝得之。求朝亡夕得之,何可长也?唐之僖、昭是已。䷃坎下艮上蒙,亨。
说者以「蒙」为蒙昧之蒙,非也。蒙犹屯也。屯者,物之初,非物之厄。蒙者,人之初,非性之昧。勾而未舒曰屯,稚而未达曰蒙,故蒙有亨之理。果昧也,奚亨焉?
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。
教者无求于学者,然后先王之道尊。学者有求于教者,然后教者之言入。道尊则传而行,言入则信而坚,故无求非傲,有求非诎。
初筮告,再三渎,渎则不告。利贞。
未达而求达者,一问答而加多。不达而求其达者,百问答而加少,再三愈加少也。故初筮而告,达其蒙也。再三而不告,亦达其蒙也。一告而达则悦,再三而不告则愤,安知愤者之达不深于悦者乎?然则问而答者,爱也,问而不答者,亦爱也,归于利贞而已矣。蒙而达,达而坚贞,其利益孰大焉?筮者,问而占之之谓。彖曰:蒙,山下有险,险而止,蒙。「蒙亨」,以亨行,时中也。
「匪我求童蒙,童蒙求我」,志应也。「初筮告」,以刚中也。「再三渎,渎则不告」,渎蒙也。蒙以养正,圣功也。
蒙之险,有险中之亨;蒙之止,有止中之行。险而止者,稚而蒙也;亨而行者,蒙而达也。何达也?达乎中正而已。何为而达乎中正也?以其求中正之志,就其刚明中正之人,斯达矣。曰「时中」,曰「养正」,道之中正也。曰「志应」,求者有志,则教者必应也。曰「刚中」,九二刚明中正之人也。始乎蒙,卒乎圣,原乎志而已。何谓志?「童蒙求我」是也。渎之为言亵也。再三问者,亵也;再三告者,亦亵也。问之亵则昧,答之亵则弃。「匪我求童蒙」,谓九二;「蒙以养正」,谓六五。
象曰:山下出泉,蒙,君子以果行育德。
「山下出泉」者,泉之性行,山之性止。此欲行而彼止之,故曰「蒙」。「蒙」者,欲行而未达之谓。虽然,岂终止哉?其决也有不可御,其积也有不可测。泉不可御,君子得之,以果其行;泉不可测,君子得之,以育其德。
初六:发蒙,利用刑人,用说桎梏。以往,吝。象曰:「利明刑人」,以正法也。
蒙在发,发在豫。初者,发之豫也。圣人何以发之?教人大立法,立法大正己。己正于上,人观于下,迷者觉,蔽者解,如械得释,如囚得宥,其何快如之?故曰:「利用刑人,用说桎梏」,快之至也。「刑」之为言法也,如「刑于二女之刑」,故曰:「以正法也。」然则以言语教者,末矣,而况威乎?「以往吝」者,过是以往则吝也,如威令是也。尧、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,刑人之义也。
九二:包蒙,吉。纳妇,吉,子克家。象曰:「子克家」,刚柔接也。善教欲宽不欲苛;善学,欲逊不欲速。初六、六三、六四,群蒙皆阴也,故称「妇」焉。九二以刚明之才,当闲达之任,受群蒙之归,则宜宽以俟之,故称「包纳」焉。包则有容而无择,纳则有受而无却,皆宽也。人皆有圣贤君子之质,柰何绝之以苛?三后之化顽民,所谓「无忿疾于顽,有容德乃大」是也。然六五之「童蒙」,有求于二,而二匪求于五,乃曰「子克家」,何也?臣之事君,如子之事父,责难纳诲,陈善闭邪,正使致君以尧,格君于天,如伊尹、周公,亦臣子分内事耳,亦如子之干蛊克家耳,非功也。「刚柔接」者,以五之柔下际于二也。「妇」,群蒙尊教者也。「子」,九二尊受教者也。
六三:勿用取女,见金夫,不有躬,无攸利。象曰:「勿用取女」,行不顺也。女德以顺为正。三仰舍上九之应,而俯从九二之强,是女见利而动者也,非顺也。动以利,则身非其身;失其身,则利非其利,是以君子勿取也。何为不取?以顺为正也。陈相下乔而入幽,即六三舍上而从下;公孙曲学以阿世,即六三见利而失身。斯女不可取也,斯士独可用之,无所不至矣。「金夫」,夫之挟厚利者。九二刚而乾体。「乾」为金。
六四:困蒙,吝。象曰:「困蒙」之「吝」,独远实也。蒙非教不莹,教非贤不亲。四以昏蒙之资,而远于上下二阳刚健笃实之贤,宜其困而吝也。窒于通之谓「困」,啬于复之谓「吝」。吝疾者讳医,吝过者讳师。四之「困蒙」,而复吝于亲贤,所谓「困而不学,民斯为下」者与!然则圣人真绝而不教乎?是教也,非绝也。仲尼之于阳货、孺悲,皆所不见,疑绝也。然「阚亡取瑟」,是亦不屑之教诲也。使二子而改,则困而知之,与生而知之、学而知之,一也,如吝何!六五:童蒙,吉。象曰:「童蒙」之「吉」,顺以巽也。
有童稚之蒙,有小民之蒙,有学者之蒙,有圣人之蒙。六五以人君之尊,乘巽顺之德,自居于童稚之蒙,以下学于九二刚明之贤,此圣人之蒙也,聪明睿智而守之以愚者也。高宗自以其德弗类而学于傅说,武王自以不知彝伦而访于箕子,所以圣益圣与?此谓「蒙以养正」,圣功者也。晦其中正而养之以蒙,如雾蒙日,乃所以养日。其明不费,故其照不匮,非作圣用功之深,孰能与于此?
上九:击蒙,不利为寇,利御寇。象曰:利用「御寇」,上下顺也。初六:发蒙。九二:包蒙。上九:击蒙。蒙至于击,则继之以怒矣,教其未裕乎?盖包者,容其发之所不迪;击者,攻其包之所已穷。发之之蚤而包之之极,然犹蒙而不化,至于为寇。上之人不得已攻伐而扞御之,则上之辞顺,而天下之心亦顺之矣。上下俱顺,则彼寇者何利?而此御寇者何不利哉?虞之三苖,周之三监,蒙而为寇者也。禹、周公之征,击蒙而御寇者也。上者,蒙之终,故不化。九者,阳之穷,故必击。䷄乾下坎上
「需」有孚,光亨,贞吉。利涉大川。
需者,有所须而动,有所待而发。传曰:「需事之下。」又曰:「需事之贼。」言犹豫不决之害事也。而光且亨、且吉且利,何也?易之「需」,非不决之「需」,见险而未可动,能动而能不动者也,孚且贞故也。孚者以诚待诈,诈穷而诚自达;贞者以正待邪,邪诎而正自伸。惟诚惟正,无敌于天下,是惟无动,动则亨吉,虽大川亦可涉而利也。先主所谓操以诈,孤以诚,操以暴,孤以仁,盖假之者也。假之者且然,而况性之身之者乎?乾之刚健,诚且正也;坎之险陷,邪且诈也。大川,「坎」也。
彖曰:「需」,须也,险在前也。刚健而不陷,其义不困穷矣。「需有孚,光亨贞吉」,位乎天位,以正中也。「利涉大川」,往有功也。以乾之尊,遇坎之险,而能不陷不穷者,刚健而已。刚则其静不可动,健则其动不可御。静不可动,则能忍以需险之衰;动不可御,则能决以济险之穷。我何陷何穷之有?彼无刚健之才,见险而不能忍者,其能免于陷且穷乎?虽然,亦必德与位并而后可以吉。须也。位乎天位,则有位矣;正中,则有德矣。无位而须者,无济险之势,伯夷避纣是也;无德而须者,无济险之资,秦未亡而陈涉先亡是也。以在天之位,秉正中之德,利涉大川,往则有功,文武须暇五年是也。天位,谓九五乘乾也。正中,兼二五而言也。
象曰:云上于天,需,君子以饮食宴乐。
升而未降,则天下望云而徯雨;蕴而未施,则君子藏器以待时。待时者,夫何为哉?饮食以自养,宴乐以自怡而已。此颜子箪瓢陋巷之日,谢安游宴东山之时也。虽然,饮食宴乐以须其时,惟有德之君子而后能也。不然,含哺之氓皆颜,酒荒之士皆谢矣。初九:需于郊,利用恒,无咎。象曰:「需于郊」,不犯难行也。「利用恒,无咎」,未失常也。
坎水为险,初九去险远矣,故「需于郊」。郊,远于水之地也。宅于水而资舟,备难者也;宅于郊而冯河,犯难者也。无难而犯难以求利,不若守常之为利。无难而不安于守常,若穆公伐郑,夫差伐齐,其咎何如哉!
九二:需于沙,小有言,终吉。象曰:「需于沙」,衍在中也。虽「小有言」,以吉终也。渚自水出曰沙,「需于沙」,则去水之险渐近矣。近水者未溺,沙倾则溺;近难者未隙,言出则隙。九二以阳居阴,则宽绰而有衍;以位居中,则正大而不过。宽而不过,则小有言之隙可以窒而不开矣。吴濞以太子之隙,常出怨言矣。文帝宽而不诘,故终其世而乱不作,所谓「终吉」也。
九三:需于泥,致寇至。象曰:「需于泥」,灾在外也;自我「致寇」,敬慎不败也。初「需于郊」,止而不敢进;二「需于沙」,进而不敢逼;三进而逼于水矣。「泥」者,逼于水者也。虽逼于水,未溺于水也。何也?「坎」之灾犹在外也。灾在外而我逼之,是水不溺人而人狎水者也。狎水死者,勿咎水;致寇败者,勿咎寇,自我致之故也。虽然,善备无寇,善御无败。既有寇矣,敬慎以御之,犹不败也。不败于寇,不若不致夫寇;不致夫寇,不若不逼夫寇。三居健之极,进之勇,能不逼乎?不然,在外之灾,安能寇我?楚非宋寇也,襄公与楚争霸而败于泓,宋致寇而不敬慎也。晋非楚寇也,庄王与晋争郑而胜于邲,楚敬慎而晋否臧也。
六四:需于血,出自穴。象曰:「需于血」,顺以听也。
阴阳相胜,亦相伺也。「乾」之三阳所以「需」而未敢进者,伺坎之衰也。盗憎主人,亦伺主人,故六四亦需三阳之逼己也。虽然,三阳厄于险,故同力以济险。四以一阴柔之资,而当三刚健之敌,伤于阳必矣。「血」者,伤也。物伤必避,避必顺以听命。「出自穴」者,伤于阳而避阳,且听命于阳也。君子之于小人,不可穷也。三阳汇进,一阴退避,「需」之险于是济矣。为君子者,勿穷小人可也。王允既诛董卓而不宥傕、汜,光弼垂定河北而复图思明,皆不开小人顺听之门之祸也。坎为血卦。
九五:需于酒食,贞吉。象曰:「酒食贞吉」,以中正也。
阳汇而进,阴引而退,九五以阳刚居中得正而位乎天位,险者夷,难者解,天下治平矣。于此何为哉?涵养休息,与天下相安于无事而已,不可移济险之道为履平之道也。万物需雨泽,人需饮食,天下需涵养。云上于天,物之需也。需者,饮食之道,人之需也。「需于酒食,贞吉」,天下之需也。「酒食」者,养天下之谓,成、康、文、景得之矣。有险乐险则偷,周平王、晋元帝是也;无险行险则扰,秦始皇、汉武帝是也。
上六:入于穴,有不速之客三人来,敬之,终吉。象曰:「不速之客来,敬之,终吉」。虽不当位,未大失也。
险至上而终,需至上而极。险终则变,阳极则升。「乾」之三阳欲进,而「坎」为险以阻之,至上六则终而变矣。三阳虽为客,其需我之变久矣,我终能遏其来乎?敬以纳之而已。主孤而客众,主虽有危之势,敬客以及主,主亦有安之理。「入于穴」者,主安也。桓温作难于晋,晚而病亟,犹幸不杀王、谢,晋室安而桓氏亦安,此其效也。不当位,阴居上,则僭也。僭而未大失者,小人敬君子,抑亦僭之救也与?不然,壅甚必决,蕴甚必裂,如秦末之法吏,汉季之阍寺,众所快也,亦所悯也。君子之于小人亦然。䷅坎下乾上
讼,有孚,窒惕,中吉,终凶。利见大人,不利涉大川。
物有作之而止,止之而作者,民之逊与争是也。讼者,争之尤也,故圣人止之,不一而足。诚心而无诈者,必不讼。窒隙而无仇者,必不讼。惕厉而惧刑戮者,必不讼。中和而不狠愎者,必不讼。如是则吉也,非讼之吉也。不然,讼至于终,极而不反,其凶必矣。「利见大人」,见九五以决讼也。「不利涉大川」,犯大难而兴讼也。「讼」之吉者四,凶者一,利不利者亦各一。曰「吉」,曰「利」,非劝讼也,皆止讼也。
彖曰:「讼」,上刚下险,险而健,讼。「讼有孚,窒惕,中吉」,刚来而得中也。终凶,讼不可成也。「利见大人」,尚中正也。「不利涉大川」,入于渊也。
讼常解于相平,而合于不相下。险者狡而工于争,健者强而力于争,二人相遭,其肯相下而不讼乎?以坎之险,遇乾之健,讼之所自起也。刚来得中者,九二自外而来,兴讼之主也。中正者,九五听讼之主也。大川,坎也。
象曰:天与水违行,「讼」,君子以作事谋始。
天道上行,水性下注,天左而西,水右而东,相违而行,此讼之象也。止讼在初,听讼亦在初。故仲尼听父子之讼,不咎其讼者,而咎上教之不行,此民之讼也,又有大者焉,甘陵南北部之祸,始于其徒之相非,此士之讼也,又有大者焉,牛李朋党之祸,始于其进之相倾,此臣之讼也。又有大者焉,吴、越世雠之祸,始于一矢之加遗,此国之讼也。又有大者焉,汉武匈奴之祸,始于平城之宿愤,此天下之讼也。不谋其始,讼之祸何如哉?曷谓始?曰心。故君子必自讼。自讼者,讼心也。讼心者祥,讼人者殃。
初六:不永所事,小有言,终吉。象曰:「不永所事」,讼不可长也。虽「小有言」,其辩明也。初六、九四,讼之敌也。然六之才弱而位下。才弱者,有惭忿而无遂心,故虽讼而「不永」;位下者,敢于微诉而不敢于大诟,故虽「有言」,而「小不永」则易收,「小言」则易释,所以「终吉」。然六之阴静,非首「讼」者也。九四以强躁而挑之,初六不得已而应之。两「讼」有强弱,弱者多胜强;两辞有应感,感者多不胜应。故初与四辩,而初得其明也。岂初之能必明哉?非听之者明,则强者以后罢胜,感者以先入胜矣。要之,「不永所事」,初六不可不深戒也。虞、芮之讼,一入周境,自媿而解,「不永所事」之效也。
九二:不克讼,归而逋,其邑人三百户,无眚。象曰:「不克讼」,归逋窜也。自下讼上,患至掇也。
九二兴讼之主,然初六与九四为敌,非与九二讼者也;六三从上而不讼,亦非与九二讼者也。九五,君也;九二,臣也。臣无讼君之理,亦非九二所敢讼者也。所与讼者,其唯九四、上九乎?然九四近君而刚,上九居上而亦刚,九二乃恃其刚以讼二刚,以寡讼众,以下讼上,其讼不胜,宜也。然能憣然而改,退然而归,来其邑而逋焉,庶几无刑戮之眚也。不然,掇祸无敌矣。子玉刚而无礼,阳处父刚而犯怨,所以不免与二柔也,故能「逋」。
六三:食旧德,贞厉,终吉。或从王事,无成。象曰:「食旧德」,从上吉也。
「讼」之六爻,唯五听讼,唯三不讼,余皆讼者也。三介乎二刚之间,能正固而不动,能危惧而不争,从上而不居其成,故能保其禄位而终吉也。「食旧德」,保其禄位也。「从王事」,从上九也。郑驷、良之争,子产两无所从;齐栾、陈之难,晏婴两无所助,所以安也。
九四,不克讼,复即命,渝,安贞吉。象曰:「复即命渝」,安贞不失也。
九四之讼,初六以上讼下,挟贵而讼;以强讼弱,挟力而讼,初非四之敌也,然举二者之讼质之,九五刚明中正之君,何贵之私,何力之挠哉?故初六之辨遂明,而九四之讼不胜。讼不胜而吉,何也?能自反其身而就于义命,能自改其过而安于贞固,犹可以吉也。非吉之大也,仅不失于吉而已。渝者,变而改也。不然,如窦婴之助灌夫,赵广汉之胁魏相,公孙贺之捕朱安世,欲以免人,乃不免其身;欲以免罪,乃所以获罪。
九五,讼,元吉。象曰:「讼元吉」,以中正也。
以中正之君听天下之讼,中而不过,则上无渊鱼之察;正而无私,则下无梗阳之赂。直者伸,枉者媿,尚何讼之有?画衣冠而不犯,虚囹圄而不式可也,此天下之大「吉」也。元,大也。
上九,或锡之鞶带,终朝三禠之。象曰:以讼受服,亦不足敬也。
上九讼而终凶者也,傥或讼而胜,胜而受赏,犹不足敬,而况众皆禠而夺之乎?而况未必胜,且未必赏乎?或之者,未必之辞也。故杨恽告霍氏,息夫躬告东平,初以此而侯,卒以此而诛。事也好还,天道固然。诚斋易传卷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