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诚斋易传卷十六
宋杨万里撰䷻兑下坎上
「节」:亨,苦节不可贞。彖曰:「节,亨」,刚柔分而刚得中。「苦节不可贞」,其道穷也。说以行险,当位以节,中正以通。天地节而四时成,节以制度,不伤财,不害民。
厥初生民,无穷民也。民奚而穷也?民之欲无穷,而财之生有穷,以有穷奉无穷,民于是乎始穷。圣人忧焉,故受之以节。节者,约侈而归节也。节则裕,裕则通,故曰:「节,亨。」亨者,通也。然有财之穷,亦有节之穷。财之穷自不节始,节之穷自过于节始。过于节则人情苦之而不可久,于是节之说又穷。圣人忧焉,故受之以中。中者,非不节,亦不过于节,故曰「苦节不可贞」,又曰「其道穷也」,又曰「中正以通」,中则通矣。虽然,中无形也,无形则难守,于是中之说又穷。圣人忧焉,故受之以制。先之礼,后之法。礼一立则截然不可逾,法一立则凛然不可犯。上下有分,名器有等,然后财不伤,民不害矣。非必上之虐取然后为伤害也。下无制度,则财以侈自伤,民以侈自害也。下侈且然,况不止于下侈乎?大哉,圣人之制度乎!其如天地乎?天地节而四时成,圣人节而天下富。坎阳兑阴,故曰「刚柔分」。二五皆以阳居中,故曰「刚得中」。兑说坎险,故曰「说以行险」。二阳当君臣之正位,故曰「当位」。冬闭不固,则春生不茂,故曰「天地节而四时成」。
象曰:泽上有水,节。君子以制数度,议德行。
水之在泽,盈则溢,平则钟,此「节」之象也。兑说坎险,说过则流,险以节之,此「节」之义也。二阳盛,二阴节之;一阳盛,一阴节之,此「节」之理也,故曰:「泽上有水,节」。民侈,受之以节;节苦,受之以中。中无形,受之以制。圣人之防人欲,足矣乎?曰:未也。约民以制,以制为制也;先民以身,以身为制也。故曰:「制数度为未足,必反而议吾身之德行焉。」呜呼!周矣!
初九:不出户庭,无咎。象曰:「不出户庭」,知通塞也。
君子将有以节天下,必始于节一家;节一家,必始于节一身。颜子之节,非求之外也,节性而已。不迁怒,喜怒,节矣;不贰过,过愆,节矣;一箪瓢奉养,节矣。不出户庭之间,而制数度,议德行,不伤财,不害民,节之道具矣,何咎之有?塞则行之户庭而准,通则行之四海而准,而况为邦乎?初九穷而在下,故「不出户庭」。九二:不出门庭,凶。象曰:「不出门庭,凶」,失时极也。
「不出户庭」、「不出门庭」,一也。以初则「无咎」,以二则「凶」,何也?初,处士;二,大臣也。身为大臣,上逢九五阳刚中正之君,谓宜佐其君制数度以节天下之欲,议德行以节其君之欲,此其时不可失也。今乃下同初九处士之节,私淑门庭之内而已,一何不广也,故「凶」。故公孙弘之布被,节则节矣,于穷奢之主、虚耗之民何裨焉?九二说之主,容说之臣故也。六三:不节若,则嗟若,无咎。象曰:「不节」之「嗟」,又谁咎也?六三以兑说阴柔之极而在人上,挟其说豫充盈之势,极侈汰以自奉而不知节,至于「人恶其盈,鬼瞰其室,天收其声」,然后戚嗟慨叹,亦何及矣!自取之耳,又谁咎哉?郑伯有晋石崇是已,至见逐于国人,追诵于白首而不悟也。三居泽之极,故溢而不节。
六四:安节,亨。象曰:「安节」之「亨」,承上道也。
六三之「不节」,不及于节;上六之「苦节」,过于节。无过焉,无不及焉。节而中,中而安,其惟六四乎!六四在「坎」之下,居水之趾,安焉,自节而断然不溢者也。方九五之君以甘节先天下,乃得六四之大臣安节以承其上之道也。此天下所以蒙不伤财、不害民之福也,故「亨」。非六四之「亨」,天下之亨也。代宗欲致太平,而杨绾以清德相,曾不崇朝,而黎干、崔宽、郭子仪翕然而承之,非承绾也,承代宗之道也。使绾之清节不出于安而出于强,是三人者肯心服而承之哉?干与宽可强而服也,子仪可强而服也乎?
九五:甘节,吉,往有尚。象曰:「甘节」之「吉」,居位中也。
九五以刚德为节之主,宜其过于节也。然甘而不苦者,以其位乎中也。中则不过,不过则可美而易从矣,禹是也。宫室卑矣,衣服恶矣,饮食非矣,何其节也!然致美黻冕,致孝鬼神,又何华也!此其所以无往而不可尚,天下皆受其「吉康」与!
上六:苦节,贞凶,悔亡。象曰:「苦节,贞凶」,其道穷也。上六居节之极,故为「苦节」。「苦节」非不贞正也,而奚其凶?果「凶」矣。夫凶、悔、吝,大者凶,小者悔。小者尚亡,大者奚有焉?「悔无」,凶亦无矣。今也前曰「凶」,后曰「悔亡」,是凶而不凶也。学者至此,宜覃思焉。盖君子之行,或过或不及,故圣人之言,或抑或扬。上六在一卦之外,此世外之士也。世外之士,过于节而行,一概苦节,亦何恶于人?然厉其节,极其苦,以为贞正之操,而不屑一世,此世之所疾,故有凶之道焉,伯夷隘是也。然人苦其苦,而己甘其苦,不怨不怼,不惑不偷,又何悔焉?圣人悯其人而深戒之以凶,又嘉其节而深许之以悔亡。悔且亡,况凶乎?是不许其一而许其百也。圣人之意章矣。又哀之曰「其道穷也」,岂不曰斯人也而有斯穷也,不以非道而穷,盖以道而穷者与?孔子曰:「君子固穷。」固之为言,固当然也。又曰:「伯夷、叔齐饿于首阳之下,求仁而得仁,又何怨?」然则上六之凶,何知非吉?而其穷何知非通与?呜呼!上六之道,其使人悲也。虽然,可悲也,而上六则荣矣。「贞凶悔亡」之辞,学者勿以其一废其一,则上六之穷,未为终穷也。说者乃以上六爻象之辞,与卦辞所谓「苦节不可贞」之辞,彖所谓「其道穷也」之辞比而同之,使其一意而申言,则易赘矣。夫卦彖之辞,圣人不以苦节绳天下也。上六之辞,君子以苦节绳一身也。以苦节绳天下不可,以苦节绳一身又不可,是退夷齐而进伯有、石崇也。岂惟易赘也,节之卦可废矣。䷼兑下巽上
中孚豚鱼吉。利涉大川,利贞。彖曰:中孚,柔在内而刚得中。说而巽,孚乃化邦也。豚鱼吉,信及豚鱼也。「利涉大川」,乘木舟虚也。中孚以「利贞」,乃应乎天也。
中孚之为卦,三与四,二柔在内则中虚,中虚则无我。二与五,二刚得中则中实,中实则有物。中庸曰:「不诚无物,心如器焉。」诚之在心,如物之在器焉。器虚然后物得而实之,心虚然后诚得而实之。若有我之心先立,则吾心先为有我之私所实矣,将何地容此诚哉?心者,神明之舍,舍不虚,神明将何居焉?夫惟此心洞然而虚,则至诚充然而实矣。充然者,发于中而孚于外,此所以为「中孚」也。中有玉者外必辉,中有诚者外必孚。孚之为言,此感于彼,彼信于此之谓也。是故中孚之所发,上行之则顺,下信之则说,故曰中孚。柔在内而刚得中,说而巽,孚乃化邦也。孟子曰:「不诚未有能动者也。」中孚所动,至微而信豚鱼,至危而蹈水火,至显而化邦,至应乎天,焉往而不动哉?海客之机心,海人未知,而鸥鸟先知,中孚之至信,所以及豚鱼。燕客之忮心,秦人未觉而白虹先觉,中孚之「利贞」,所以应乎天。然则涉危化邦,有不足为者。
象曰:泽上有风,中孚,君子以议狱缓死。
风无形,而能震川泽,鼓幽潜;诚无象,而能动天地,感人物。此「泽上有风」所以为「中孚」。心一诚而诚万用,用之大者,其惟「好生不杀」乎!故中孚至诚不杀之心,首用之以「议狱缓死」。「好生洽民」,舜之中孚也;「不犯有司」,天下之中孚也。天下中孚,则万心一心矣。鸟巢可窥,况豚鱼乎?无他,不杀之心孚于鸟耳。使无诚悫好生之心,巢中之鸟不为海上之鸥乎?中庸曰:「诚不可揜。」议狱者,求其入中之出;缓死者,求其死中之生。至元恶大奸不在是典。故四凶无议法,少正卯无缓理。
初九:虞吉,有他不燕。象曰:「初九虞吉」,志未变也。
邪不闲,不可与存诚;伪不去,不可与言诚。是故「中孚」之诚,不可不防其有他也。然责子在初,闲家在初,防心亦在初。若生子在初,生见于书,责子之法也;「闲有家,志未变」,见于家人之初九,闲家之法也。「虞吉,志未变」,见于中孚之初九,防心之法也。「虞」之为言,「虽无虞,戒不虞」是也。不及其初志之未变而防之,俟其亡而追,炎而扑,曲而揉,决而隄,则噬脐矣。一身之外无非妄,一诚之外无非伪,妄与伪皆所谓有他者也。如御寇贼,如避风雨,察吾心一毫有他,则惕然而不安,则防之周矣。不忠、不信、不习,当如曾子之所省者三;勿视、勿听、勿言动,当如颜子之所克者四,其庶几乎不燕不安也。
九二,
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;我有好爵,吾与尔靡之。象曰:「其子和之」,中心愿也。
九二以刚正诚实之德,而遇九五刚中诚实之君,进而居大臣之位,其孚何先?其惟以贤事君,以心感贤乎!夫惟九二刚而不谀,正而不忌,诚实而不欺,以此号召天下之同类,是心一萌,微而章,隐而显,群贤孰不响然而和之者?盖有此爵禄者,我九五之君也;不私此爵禄于己,而乐与群贤共之者,九二中心之至愿也。出于中心之至愿,而无一毫之忌疾,同类何疑而不孚,何畏而不应乎?彼有实忌仲舒之经术,而荐之以相悍藩;不悦真卿之刚正,而荐之以使叛臣,岂中心之孚也哉?「鹤」,祥禽也,以喻九二之贤也。在阴,以阳处阴也。「其子」,同类也。六三:得敌,或鼓或罢,或泣或歌。象曰:「或鼓或罢」,位不当也。
水之为物,深则静,浅则动;深则融,浅则结。六三,泽水之最上,浅而未深之水也。今夫泽水之遇风也,其上则波,其下未必波;其遇寒也,其浅则冰,其深未必冰。何则?浅则易摇,深则难挠也。六三为泽水之浅,居柔说之极,故一与物遇,鼓之则动,罢之则止,结之则泣,融之则歌,安能有守而自信哉?人必自信,然后人信之。六三己且不自信,又何孚于人?无它,柔说躁动而在人上,其位不当故也。仪、秦、轸、缓,在在反复之人是己。物我相遇曰「敌」,风水相遭亦曰「敌」。泽遇巽,故曰「得」。
六四:月几望,马匹亡,无咎。象曰:「马匹亡」,绝类上也。为臣者不能诚其身,则不能诚于君。六四以阴居阴,以顺居下,处己而不盈也,不曰诚其身乎?以一阴承九五,孤进而不党也,不曰诚于君乎?人知以盈自裕,莫知以盈自仆;人知以党自助,莫知以党自蠹。六四不盈如月之近于望,不党如马之亡其匹,其中心之诚,人信之,君信之,又何咎矣?张良蚤师黄石,晚从赤松,「月几望」也。韩愈前不污伾、文,后不污牛、李,「马匹亡」也。绝类上也。谓绝党以承上。
九五:有孚挛如,无咎。象曰:「有孚挛如」,位正当也。
至诚如「中孚」,可谓道盛德至矣。然五爻不言「孚」,而九五独言「有孚」,岂不曰诚之至,孚之盛,其惟九五之所独有,而二、三皆莫望其末光乎?曰:然。然则九五之孚下,以其化邦则民斯从,感物则物斯信,涉险则险斯夷,应天则天斯动乎?曰:是未足为九五「有孚」之「吉」也。九五以刚健中正诚实之德,来天人万物之应,方且惕然如拘挛而不少肆,歉然自敛退而不敢居,若不足以受大人万物之归己,而不足以当天下之正位者,此九五「有孚」之至也。曰「挛如」者,九五之心也。曰「位正当」者,非九五之心也,天下之心也。至此所以为「中孚」之主也。卦辞「吉」而此「无咎」,亦九五之「谦」也。九五虽刚而为「巽」顺之主,故「挛如」。
上九:翰音登于天,贞凶。象曰:「翰音登于天」,何可长也。天下之理,德之小者不可以侥大任,才之下者不可以慕高位,无其资者不可以过其望也。上九处「中孚」之外,非「中孚」之徒,无「中孚」之实,为「中孚」之声,此妄而盗真,诈而盗诚者也。而乃挟其声之善鸣,下欲以动夫众,上欲以动夫君,而躐取高显之位,求之亦不可得,得之亦不可久,虽正亦凶,况不正乎?此如樊笼之鸡,乃欲一飞而登天,可乎?夫一举千里者,鸿鹄也;翔于万仞者,凤凰也;怒而九万者,鹏也。何也?彼诚有其才德也,曾谓一鸡而能登天乎?晋之王衍、唐之训注是也。上九,「巽」之极高者,故曰「登天」。巽为鸡,故曰「翰音」。䷽艮下震上
小过亨,利贞。可小事,不可大事。飞鸟遗之音,不宜上,宜下,大吉。彖曰:「小过」,小者过而亨也。过以「利贞」,与时行也。柔得中,是以「小事」吉也。刚失位而不中,是以「不可大事」也。有「飞鸟」之象焉,「飞鸟遗」之者,「不宜上,宜下,大吉」,上逆而下顺也。
小过之世,何时也?用静吉、用作凶之时也。曷为静吉而作凶也?君臣俱弱,一也。上动而下止,上作而下不应,二也。阴盛而阳孤、邪众而正寡、小人长而君子消,三也。可以不静而轻作乎哉?当是之时,君臣必也自揆其才,互量其力,而安处其时,小有所过则可,大有所过则不可,卑有所就则宜,高有所举则不宜。如飞鸟焉,有所飞必有所归也,飞而无归,凶孰大焉?是故飞有山可栖,则不可以排空而飞也。若下舍其「艮」之山,而欲上穷乎震之大空,至于无归,而遗音哀鸣,则何及矣?是以圣人首戒之曰:
「小过,亨,利贞。可小事,不可大事。」言小者过则亨则利,然必正乃可也,有所为则不可也。犹恐其不量才力,不度时宜而轻动也,又戒之曰:「有飞鸟之象焉,飞鸟遗之音,不宜上,宜下,大吉,上逆而下顺也。」言无若飞鸟薄山栖,羡云飞,始乎躁,卒乎悔也。维卑飞则吉,则顺则宜;高举则逆,则不宜也。周平王之伐郑,鲁昭公之伐季氏,东晋之北伐,石晋之挑契丹是已。「柔得中」,谓二五。「刚失位而不中」谓三四。「上逆」谓五上以阴乘阳。「下顺」谓初二以柔乘刚。内二阳,外四阴,有飞鸟舒翼之象。圣人因其飞之象,而戒其飞之过。
象曰:山上有雷,小过,君子以行过乎恭,丧过乎哀,用过乎俭。泽灭木为大过,盖泽水没于林木之上,此过之大也。山上有雷,乃为小过,何也?此以二卦之时言也。夫雷之声,其收以仲秋,其发以仲春。「艮」,山也,为东北之卦,居寅、丑之间。今也山上有雷,是季冬、孟春之间,而雷声已发,是反时为灾也,故亦为过。然已近于发生之时,故其过小。过与不及,皆德之累也,亦皆君子进德之地也。「小过」,过矣,君子用之,则过于善,故为过恭,为过哀,为过俭。是三德者,病不过耳,过何病哉?然是三者,岂君子独能之乎?小人亦能之,为过傲,为过易,为过奢。
初六:飞鸟以凶。象曰:「飞鸟以凶」,不可如何也。
飞鸟不宜上,宜下,大吉。初六,下也,宜吉也,而曰「飞鸟以凶」,何也?卦之形,有「飞鸟」之象。内二阳之实为「身」,外四阴之散为「翼」,而初六、上六,又翼之锐者也。翼之锐者,不量其力之微,不飞则已。一飞则有高翔远过,一举千里之意。初六阴柔之小人,常有进躐高位之心,故圣人戒之曰:「飞鸟以凶。」又曰:不可如何。言高位必疾颠,如高飞之必速堕也。盖「小过」诸爻,皆患于过,不患于不及。而初六之小人,一过则进居于二而为大臣矣,岂不凶于而国哉?凶于身不足道也。故阳城欲坏白麻,而德宗不相裴延龄;李甘欲裂诏书,而文宗不相郑注。此得圣人戒初六之旨矣。
六二:过其祖,遇其妣;不及其君,遇其臣,无咎。象曰:「不及其君」,臣不可过也。六二以阴柔之小人,居大臣之高位,常有过其分之心,故常有弱其君之心。然徬徨而不敢进,窥觎而不得僭者,有二阳以振其前也。过其一,又遇其一,进则九四御其腹,退则九三要其背,故其僭不及于六五之君。非不欲及也,遇二臣之振己,不可越而过也。不有君子,其能国乎?二刚失位,而其有益于君犹如此,使其得位,宜如何哉!周勃有骄主色,而折于袁盎之一言;淮南有反谋,而寝于汲黯之死义;陶侃有坐观危乱之意,而忌于温峤义旗之见指。皆遇其臣,故不及其君也。九三以阳居阳,故称「祖」;九四以阳居阴,故称「妣」。「过其祖,遇其妣」,岂惟六二安而「无咎」哉?天下国家实「无咎」也。
九三:弗过防之,从或戕之,凶。象曰:「从或戕之」,「凶」如何也?君子之进不可过,惟防小人不可不过。防之不过,有时不幸而从之矣,非必升其堂,哜其胾,如永从凤、光从「莽」、固从「宪」、邕从卓,然后为从也。不防而信之,斯为从之矣;从之,斯受其戕贼之祸矣。国人皆知白公将为乱,以告子西,而子西独不信;曹操之篡汉,路人皆知之,而荀彧独不疑。至九锡而始有异议,故皆受其祸。六二有进而僭其君之心,故圣人戒九三之迫切如此也。
九四:无咎,弗过遇之,往厉必戒,勿用永贞。象曰:「弗过遇之」,位不当也;「往厉必戒」,终不可长也。
当「小过」之世,逢阴柔之君,有群阴用事之党,上六之小人居高位矣,六二之小人为大臣矣,初六之小人则又飞翔而并进矣。当是之时,君与国其殆哉!不幸而二刚皆不得位,一居下卦之外,一居上卦之下,皆非得要地者。又幸而刚分处于内外,以遏群小往来之冲。二君子者,岂以失位而不勉乎?圣人既戒九三以过防小人而勿从之矣,则又重告九四曰:尔虽失位,不当也;尔虽恬退,而弗过于进也。然尔既遇六二之欲越尔而上僭而往从之,则必厉,勿用往也,必戒可也,永守尔之贞正可也。能是则无咎矣。彼阴柔之小人,终不可使之道长也。此圣人戒九四之至也。天下多难,得一君子犹可恃之以安,而况九三与九四同志而分处乎?一蔽遮王室于外,一扞卫吾君于内,虽六五之弱,庸可觊乎?故周公居东,不可无召公之为保良平从行,不可无萧相之留中。此爱莫助之诗所以一倡而三叹也。
六五:
密云不雨,自我西郊。公弋,取彼在穴。象曰:「密云不雨」,已上也。
六五弱矣,然九三、九四相与协力,或推之,或挽之,宜其能大有为而泽润天下也。然「密云」而「不雨」,何也?天地之气,阴阳和则雨。今众阴寇二阳,二阳战众阴,阴阳不和,一不雨也。阴阳均则雨,今阴盛而阳微,二不雨也。阴阳交则雨,今震动于上,而「艮」止于下,上下不应,阴阳不交,三不雨也。雨露,发生之母;雷霜,肃杀之主。「震」与「艮」,皆东卦也,生卦也。西郊,杀地也。卦为生卦,而云兴于杀地,安得雨?四不雨也。六五之君,何为其然也?一阴不能主二阳,亦不能胜群阴故也。大而泽润天下,既不能卓然立、沛然施矣,乃欲力其大弱,以矜其小强,如初六、上六之飞鸟而不能射也,如六二之逾越而不能止也,则亦乘其栖宿于巢穴者,弋而射之。不知夫弋不射宿,圣人不乘物之不虞以为己之能也。乘物之不虞以为己之能,亦可羞矣。晋明帝戮王敦之尸,唐代宗窃辅国之首,是足为天子之威也乎?六五之公弋,取彼在穴是已。六五以阴处阳,故虽弱而犹有所弋以为强也。然则古之弱主,亦曷尝无有为之志哉?六五,「震」之主也,然自九三、九四等而上之,至于六五,则为「兑」。「兑」,正秋也,故曰「西郊」。云降则雨,升而不降则不雨。已上者,升而不降也。「公弋」,言王公之弋也。易有辞同而旨异者,故履之「幽人」为男子,而归妹之「幽人」则为女子;归妹之「跛」、「眇」为女子,而履之「跛」眇则为男子。然则小畜之与小过,同于「密云不雨」;中孚之与小畜,同于「有孚挛如」,岂可比而同之哉?董子曰:「易无达占,诗无达诂,春秋无达例。」孟子曰:「以意逆志,是谓得之。」
上六:弗遇过之,飞鸟离之,凶。是谓灾眚。象曰:「弗遇过之」,已亢也。
上六以阴柔之资,挟震动之才,岂惟不与诸爻相遇而已,直超而过之,必出其上,极其高如飞鸟焉。亢满如此,岂不罹灾眚之凶乎?上自共𬴐,下暨斯、高,其祸败一辙也。而后之小人好进者,争趋之而未已,哀哉!䷾离下坎上
既济亨小,利贞。初吉终乱。彖曰:「既济,亨」,小者亨也。「利贞」,刚柔正而位当也。「初吉」,柔得中也。「终」止则「乱」,其道穷也。出多难而入无难,是为既济之世。当是之时,小者亦亨,况大者乎?盖无一人不亨,无一物不亨,无一事不亨也。如济川焉,舍川而陆,舍舟而毂,危者安,险者济,何忧之有?然人皆敌于洪流,莫或敌于夷涂;人皆惧于覆舟,莫或惧于覆车,是以「初吉」而「终乱」也。秦灭六国而秦自灭,晋平吴乱而晋自乱,隋取亡陈而隋自亡。惟圣人能外内无患。自非圣人,外宁必有内忧,此鄢陵之胜,范文子所以忧晋之必祸也。盖人之常情,多难则戒,戒则忧,忧则治;无难则骄,骄则怠,怠则乱。圣人见其「初吉」,而探其终乱,惟能守之以贞固而不移,持之以忧勤而不息,则可以免终乱而不穷矣。故戒之曰「利贞」,又曰「终止则乱,其道穷也」。「刚柔正」谓六爻刚居刚位,柔居柔位。柔得中谓六二。「终止」谓上六。柔怠自画,非克终既济之才。
象曰:水在火上,「既济」,君子以思患而豫防之。
「泰」,天地之明交也。「既济」,水火之明交,而天地之互交也。故「泰」者,「既济」之纯;「既济」者,「泰」之杂。自「泰」之外,孰有如「既济」之「吉亨」者?火炎上也,降而居下;水润下也,腾而居上;此水火之明交也。初与三五皆「乾」也,分而下于三阴;二四与上皆「坤」也,分而上于三阳,此天地之互交也。天地通气,水火济饪,此其为「既济」与!当是之时,固众人所喜,而君子所惧也。见其吉,思其乱,先其患,豫其防,可以保「初吉」而「无终乱」矣。此尧舜儆戒无虞之道也。
初九:曳其轮,濡其尾,无咎。象曰:「曳其轮」,义无咎也。初九济难之初,将去危乱而之「吉亨」也。惟初九以刚居刚,有济难之才,又能竭济难之力,如良马焉,驾大车,涉大川,川将离而未离,岸将登而未登,自非竭力以曳其轮,至于濡尾而不之恤,何以能济乎?宜其「无咎」也。此周公东征之事乎!
六二:妇丧其茀,勿逐,七日得。象曰:「七日得」,以中道也。六二以阴居中,「妇」象也。九三在前,为妇车之蔽,「茀」象也。然九三之火逼近六四之水,火将进而隔于水,「丧茀」之象也。妇车有蔽而后可行,丧其蔽,不可行之象也。六二有文明中正之德,太平之贤臣也;当险难既济之后,太平之盛时也;上有九五刚阳中正之君,太平之圣君也。以贤臣当盛时,遇圣君,行吾道以守盈成,吾见其易易也。然一有小隔于其间,则此道柅而不得行。此众人之所躁而竞,君子之所静而俟者也。躁而竞者,胜负未可知;静而俟者,不久而自定。故曰:「勿逐,七日得。」然非以中道自处而不躁,安能如此?故曰「以中道也」。故管、蔡之谤周公,公不辩而王自悟;燕王、上官之谮霍光,光不言而帝自察。二与五为七六,二与九五相应,故为「七日得」。诗有翟茀。九三高宗伐鬼方,三年克之,小人勿用。象曰:「三年克之」,惫也。
未济求济者宁,既济求过于济者倾。九三当既济之后,挟重刚之资,居炎上之极,有求过于济之心,此小人之好大喜功而不可用者也。虽以中兴之贤君,一入其说,轻用军师以伐远方之小夷,犹久而后胜,既胜而中国之民亦惫且困矣。以贤君伐远夷,宜易而难,宜速而久,宜福而祸,而况其余乎!武帝承文、景之后而伐匈奴,太宗当贞观之隆而征高丽,皆此类也。善处既济者,其惟光武却臧宫、马武之请乎!
六四:𦈡有衣袽,终日戒。象曰:「终日戒」,有所疑也。
陵于居者,墙以寇退立;水于宅者,舟以水涸葺。此匹夫匹妇之愚所能知也。当无难之时而不为多难之备,有天下国家者独不是之知乎?六四居水之下、火之上,是燥而涸之时也,宜喜而忧,宜安而危,方且皇皇焉求敝衣之袽,为窒隙之具,以备葺舟之用,又且终日而戒焉、疑焉,无顷刻而不戒;不疑焉,常若夜半而水骤至焉。夫惟汤之旱所不能懈,故尧之水所不能溺,此有备无患,傅说所以戒高宗也。曰:「𦈡有衣袽」,有之为言,不至于求而无之谓。虞翻曰:「𦈡,衣也;袽,败衣也。」「𦈡」,或作襦。
九五:东邻杀牛,不如西邻之礿祭,实受其福。象曰:「东邻杀牛」,不如西邻之时也。「实受其福」,吉大来也。
九五以刚明中正之君,抚既济无难之运,思患豫防,此将奚先?其惟清心寡欲,恭俭无逸乎!祀,国之大事也。过于丰,不曰伤财,厚于神,不曰过制,然犹以为用大牲不如薄祭之福,俟备物不如急时之勤,而况于奉己也乎?以此防民,然文王之游田未尝而八骏之辔已驾,孝文之露台不作而万户之宫已新,此圣人所以为九五而深虑也。杀牛,大牲。礿,薄祭也。西邻之时,言急时而不懈也。
上六:濡其首,厉。象曰:「濡其首,厉」,何可久也。上六既济之极,如已济大川,自谓没世无风波之虞矣。不知济其一又遇其一,求载而无宿舟,求涉而无善游,乃欲褰裳而冯河,此必溺之道也,危而不可久生也明矣。此晋武平吴之后,明皇天宝之末也,可不惧哉!濡至于首,则溺其身可见矣。坎水故濡。上六在上,故为「首」。此圣人所谓「初吉终乱」者与?然犹有不信者,何也?䷿坎下离上未济,亨。小狐汔济,濡其尾,无攸利。彖曰:「未济,亨」,柔得中也。「小狐汔济」,未出中也。「濡其尾,无攸利」,不续终也。虽不当位,刚柔应也。
易之卦六十有四,其辩邪正,其防消长,其儆勤怠,其戒治乱安危存亡,其变不知其几也。幸而至于「既济」矣,而其终犹「未济」。然则事何时而济,济何时而定乎?盖天下国家之治,如人之一身,如天地之造化。一身吸必有嘘,天地昼必有夜,天下国家治必有乱。其变无息,圣人处之亦无息,此易之道也。是故「泰」、复变为「否」,「既济」复变为「未济」。处「既济」者,在于有持守克终之心;处「未济」者,在于有进为克终之才。心不克终,故「既济」为「未济」;才而克终,故「未济」为「既济」。济斯亨矣,故曰「未济,亨」。非「未济」之「亨」也,「未济」而能济之,「亨」也。既曰「亨」矣,又曰「小狐汔济,濡其尾,无攸利」,何也?三阳失位而弱于才,如狐之能济而恨其小也。惟其才之能济而恨其小且弱,故狐几济而衰,力不能以举其尾,如事之几成而败,才不能以毕其功,苌弘、晁错、房琯是已。「柔得中」,谓六五。「未出中」,谓未出于险中。「刚柔应」,谓六爻皆一阴一阳,自相应也。
象曰:火在水上,「未济」;君子以慎辨物居方。
水在火上,则成烹饪之功,故为「既济」;火在水上,反是,故为「未济」。然君子观「未济」之象,而得慎辨物居方之理,何也?六位皆一阴在下,一阳在上,物各有辨,居不乱方,则类聚群分之理得矣。故舜与共、𬴐杂处尧朝,非辨物居方也。进二八,退四凶,辨物居方也,可不谨乎!
初六:濡其尾,吝。象曰:「濡其尾」,亦不知极也。
「既济」之初九,濡其尾则无咎;「未济」之初六,濡其尾则「吝」,何也?初九,强于才者也,已济而濡其尾,贺其济而后濡也,故无咎。初六弱于才者也,几济而濡其尾,忧其濡而不济也,故「吝」。管仲之三归反玷,绛侯之有骄主色,初九之濡尾也。桓温至洛阳而复败,刘裕得关中而复失,初六之濡尾也,亦不知极,谓才之小且弱者,其极终无成而不自知也。然虽不知其终极之无成,而能力其弱以济难。其济,尔志也;其不济,非尔志也。故圣人惜之曰「吝」。吝者,力不足之辞也。
九二:曳其轮,贞吉。象曰:九二「贞吉」,中以行正也。
「既济」之初九曰「曳其轮,濡其尾」,则乘者人,曳者马也。「未济」之九二,止曰「曳其轮」而已,则一人而乘且曳也。人乘车而马曳之,或两、或四、或六,则其车轻,其济易;吾乘之,吾曳之,则其车重,其济难。故九二视初九,可以为难矣。自非九二以刚健坚贞之才,居大臣中正之位,受九五孚信之知,安能以一身莫助之力,而独济大难之险,以底于中正之吉乎?一萧何而助者二人,一邓禹而助者二十有七人,一玄龄而助者十有七人,马曳轮也。羽既死,飞又死,而孔明自将以出祁山,身曳轮也。哀哉!
六三:未济,征凶。利涉大川。象曰:「未济征凶」,位不当也。六三以阴柔之资,当险难之极,而位下卦之上,位浮于才,己若独行以济难,得不凶乎!然下有九二刚健之大臣,上有九四刚明之近臣,六三能柔顺以亲附之,亦可因人以成事,涉险以济难矣,其丙吉、王导之徒与!
九四:贞吉,悔亡。震用伐鬼方,三年有赏于大国。象曰:「贞吉,悔亡」,志行也。
临难而坐观,履险而不欲济,无志者也。有志矣,患无才;有才矣,患无位;有志而无才者,欲济而不能济;有才而无位者,能济而不得济。备斯三者,其惟「未济」之九四乎!怀刚正之资,其志立矣;奋震动之威,其才果矣;居近君之地,其位亲且重矣。是惟无动,动而用之,以伐远夷,则有大功、受大赏必矣。宜其志之得行,「吉」而「悔亡」矣。然「未济」之九四,圣人喜其「伐鬼方」之赏;「既济」之九三,圣人忧其「伐鬼方」之惫,何也?「既济」之世,利用静;「未济」之世,利用动也。然「未济」之九四,亦必曰「三年」者,戒其欲速,谨之至也。虽许其动,可轻动乎?马援请行征蛮于建武之隆,李靖请行伐狄于贞观之盛,「既济」之九三以之;宣王兴衰拨乱之世,而吉甫伐𤞤狁,召虎伐淮夷,方叔伐蛮荆,「未济」之九四以之。
六五:贞吉,无悔。君子之光,有孚,吉。象曰:「君子之光」,其晖「吉」也。
六五逢「未济」之世,为济难之主,而应之以阴柔之才,宜其如周平王、晋元帝之弱也。今也以贞正而「吉」,以孚诚而又「吉」,以光晖而又「吉」,又许之以「无悔」,何其反也?盖「未济」之六五,其体离也,在天为日,在地为火。日与火虽柔犹刚,虽弱犹强。故日之在夏,曀之益热;火之在夜,宿之弥壮。六五文明之至盛,而养之以晦;刚烈之至猛,而揜之以柔。方且虚其中以临照百官,正其身以一正天下,坚其诚以信任群才。故初六之在下,而弱才乃最先「濡其尾」以为之用。九二刚健之大臣,则又自「曳其轮」以为之用;六三之弱才,则又亲附二阳以为之用。九四刚明之近臣,则又奋伐远夷以为之用。安得不一扫大难为无难之世,一变未济为既济之时乎?备三吉之盛福,而无一毫之悔尤,又何疑焉?其汤、武、高帝之创业,少康、宣王、光武之中兴事耶?
上九:有孚于饮酒,无咎。濡其首,有孚,失是。象曰:「饮酒」「濡首」,亦不知节也。
未济至于六五,已变而为既济矣。至于上九,则周文、武终于逸乐之时也。上九于此,夫何为哉?燕兄弟,燕朋友,燕群臣、嘉宾,推孚诚以待下,以与天下乐其乐而已。故曰:「有孚于饮酒,无咎。」然治乱同门,忧乐同根,天之道也。故又戒之曰:「濡其首,有孚失是。」又戒之曰:「饮酒濡首,亦不知节也。」其明皇末造之事耶?既济上六之「濡首」者,水也;未济上九之「濡首」者,非水也,酒也。水之溺人,溺其一身,酒之溺人,溺其身以及其天下国家。故洚水之害小于仪狄之酒,禹恶旨酒之功大于平洚水。诚斋易传卷十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