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用易详解卷六
宋李把撰上经六无妄至离䷘震下乾上
无妄:元、亨、利、贞。其匪正有眚,不利有攸往。
彖曰:无妄,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,动而健,刚中而应,大亨以正,天之命也。「其匪正有眚,不利有攸往」,无妄之往,何之矣?天命不祐,行矣哉?象曰:天下雷行,物与无妄。先王以茂对时,育万物。初九:无妄往,吉。
象曰:「无妄」之往,得志也。
六二:不耕,获,不菑,畬,则利有攸往。
象曰:「不耕,获」,未富也。
六三:无妄之灾,或系之牛,行人之得,邑人之灾。
象曰:行人得牛,邑人灾也。九四:可贞,无咎。象曰:「可贞无咎」,固有之也。
九五:无妄之疾,勿药有喜。
象曰:「无妄」之药,不可试也。
上九:无妄行有眚,无攸利。
象曰:「无妄」之「行」,穷之灾也。䷙乾下艮上
大畜利贞。不家食吉。利涉大川。
大畜者,以君畜臣之卦也。贤人之于天下,抱道怀德,其胸中所负挟者甚大,是岂可以轻畜之哉?人君待之以正,则彼将乐为用,一不如礼,则望望然去之矣。故以君畜臣,必利乎贞,利乎贞,是以贤者「不家食」也。夫大亨以养圣贤,则虽百官、牛羊、仓廪备,以事舜于畎亩之中而不以为泰。苟其礼之不足,则虽亟问亟馈,而子思犹以为犬马畜之也。然则人君养贤之道,其可不以正为先哉?君能以正养贤,而贤者乐为之用,则虽以之济大难,成大功,无有不可为者,故「利涉大川」。
彖曰:大畜,刚健笃实辉光,日新其德。刚上而尚贤,能止健,大正也;「不家食吉」,养贤也;「利涉大川」,应乎天也。以君畜臣,不可以徒畜之也,必先自畜其德,而后可以畜人。在我者德有所未充,则谁肯受其畜哉?故大畜之君,必以刚健笃实辉光日新而畜其德。刚健则不息,笃实则不伪,辉光则无蔽,日新则无穷。自有诸己之信,积而为充实之美。充实而有辉光之大,圣德益新,积之于中者无有不尽,则以此而尚贤,虽天下之贤才,至健而不屈,亦未有不止而为吾之用者矣。何者?盖人君大正之德有以畜之也。人君以正养贤,与之共天位,食天禄,治天职,养之得其道,则可以成济难之功。高宗之命傅说曰:「若济巨川,用汝作舟楫。」若傅说者,真有济难之才者哉!故曰:「惟后非贤不乂,惟贤非后不食。」
象曰:天在山中,大畜,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,以畜其德。彖言「刚健」、「笃实」、「辉光」、「日新其德」,尊德性也。象言「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」,道问学也。尊德性以畜之于内,道问学以畜之于外。畜之于内者,天学也;畜之于外者,人学也。内外俱进,天人相融,而德于是为不可及矣。初九:有厉,利己。
象曰:「有厉利己」,不犯灾也。
木畏金,而能使木成材者,金之用也。金畏火,而能使金成器者,火之功也。人畏忧患,而能使人成德者,忧患之力也。初九之刚,欲进于上,而四止之,其亦危矣。然四之止我也,岂所以害我哉?凡以利之尔。使我不敢轻进,而终身不近乎灾者,是今日之厉,乃所以为异时之福也。孟子曰:舜发于畎亩之中,傅说举于版筑之间,胶鬲举于鱼盐之中,管夷吾举于士,孙叔敖举于海,百里奚举于市。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,空乏其身,行拂乱其所为,所以「动心忍性,增益其所不能」,其是之谓耶!九二:舆说輹。
象曰:「舆说輹」,中无尤也。
小畜以臣畜君,故「舆说輹」而有反目之伤;大畜以君畜臣,故「舆说輹」而无怨尤之悔。盖以臣畜君,其事逆;以君畜臣,其理顺,此其所以异也。九二之为臣亦健矣,而六五之君以中正之道止之,故二说其輹,止而为之用,以其畜之有道也,而尚何尤之有!文王善养老,而太公归之,立谈之间,驾而与俱,「说輹」之义也。不然,有臣无君,则仲尼之辙环天下,孰能止之哉!
九三:良马逐,利艰贞。日闲舆卫,利有攸往。
象曰:「利有攸往」,上合志也。
马之良者,必无奔轶之患。谓之良马而又逐焉,是必未调习者也。故利在于艰难以守其正,使之闲习于舆卫之仪,然后周旋中规,折旋中矩,而无奔车覆辙之忧。如是而后有所往,则可以合乎上志之所欲矣。九三之马,马之良者也。不患其不能行,而患其有轻进之失,故以是戒之。古之人臣,负不世之才,怀敢为之志,而卒以轻用其才而至于败者,多矣。汉之李广、贾谊,其才非不美,其志非不大,而二子者,皆以轻躁暴露而卒无所成,此「不闲舆卫」之过也。
六四:童牛之牿,元吉。
象曰:「六四元吉」,有喜也。
四之所畜者,初也。初九之阳在下卦之下,未至于健者也,故为「童牛」。「童牛」者,言其易制尔。于其易制而加之以牿,盖自其童而牿之,则其壮也,可以无触物之伤,是以「元吉」而「有喜」也。天下之事,制之在始。始不能制,后将有不可胜制者矣。古之人君驾驭其臣,惟其不能防闲于易制之初,是以狃之而有难制之患,如汉高祖之于韩、彭,使其早为之裁节,则安得有异日菹醢之变?此不知「童牛之牿」之义也。六五:豮豕之牙,吉。象曰:六五之「吉」,有庆也。
豕,刚躁之物,而又有牙焉,其为难制亦可知矣。六五以柔居尊位,而下乎九二之刚。九二之刚,豕之有牙者也,而六五能豮而去之。豮去其牙,而后可以无「蹢躅」之患矣。人君畜臣之道,用人之智,去其诈,用人之勇,去其怒。去其一,取其一,彼虽刚暴,其有不为吾用者哉?有庆与有喜不同,有喜者,喜在一己;有庆者,庆在天下。上九:何天之衢,亨。
象曰:「何天之衢」,道大行也。
毛诗「何天之休」,「何天之宠」,皆音负荷之荷。今所谓「何天之衢」,亦此类也。天衢者,坦平四达之途,上通于天者也。至治之世,公道盛行,人君广招贤之路,而贤者得以自通。天衢坦夷,可以平步而进。畜道至此,可谓极其成矣。其为亨也,岂不宜哉?舜辟四门以来天下之贤,周开明堂,以受诸侯之至。「何天之衢」,此之谓也。䷚震下艮上
颐,贞吉。观颐,自求口实。
彖曰:「颐,贞吉」,养正则吉也。「观颐」,观其所养也。「自求口实」,观其自养也。天地养万物,圣人养贤以及万民,颐之时大矣哉!
「颐」,养也,养之义大矣。自天子至于庶人,自圣贤以至于庸愚,未有无待乎养者。以人而养我,以我而养人,皆养也。然养之道贵乎正,苟不得其正,则忘己以狥物,养其一指而失其肩背,养其小以丧其大,岂不反为口腹之累哉?故「颐」以养正为吉。养正者,即蒙养圣功之义,而孟子养其大体之意也。夫养有二,有所养者,有自养者。二者虽不同,而其实则一。所养者,养之资乎外者也;自养者,养之资乎内者也。牛羊仓廪以养舜,鼎肉以养子思,谓之所养。庖丁善刀而得养生之理,纪渻子养鸡而造全德之妙,谓之自养。口实者,非独饮食之物也,仁义道德充足于其中,理义之悦我心,犹刍豢之悦我口,此最口实之大者也。鲁有单豹者,岩居而水饮,行年七十犹有婴儿之色,不幸遇饿虎,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,高门县簿,无不走也,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是不能观其所养者也;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,是不能观其自养者也。是皆不鞭其后之过也。善养者,既观乎人之所养,又观乎我之自养,尽己之性以尽人之性,合内外之道,而其养无不正矣。虽然,此特独善其身者之事也。若夫充此以兼善天下,以吾之自养而推以养人,则虽天地之于万物,圣人之于万民,莫不皆然,而又岂独所养、自养之间乎?天地之养万物,不自养也,付成功于六子,而万物各遂其生化之宜。圣人之养万民,亦不人人而养之也,必先养贤而后及之。贤者得其养,则万民莫不被其泽。尧、舜之仁,不徧爱人,急亲贤之为务,此则颐养之极功也。然独善其身与兼善天下,二者各惟其时。时乎可以独善,则观颐自求口实,而养之道止于一身之中;时乎可以兼善,则养贤以及万民,而养之道及乎天下之大。故曰:「颐之时大矣哉!」
象曰:山下有雷,颐。君子以慎言语,节饮食。
慎言语所以养其德,节饮食所以养其体,二者皆养之切于身者也。言语不慎,则一言之失惨于矛戟;饮食不节,则一饱之累愈于鸩毒。故慎之者,所以审枢机之发;而节之者,所以戒口腹之求。二者尽而养道得其正矣。禹恶旨酒,好善言,故「拜昌言」而不以为屈,「菲饮食」而不以为过,其知「慎」与「节」之义哉!
初九:舍尔灵龟,观我朵颐,凶。
象曰:「观我朵颐」,亦不足贵也。
足乎己者,无慕乎其外;慕乎外者,未有不丧其所守者也。初九之刚,本有以自养,如灵龟之息,不待乎食,而初不能自守其「灵龟」之贵,乃欲求观乎四之「朵颐」,忘己以狥物,舍其内以观其外,是以「凶」也。夫仁义之饱,孰与膏粱之味?口腹之害,孰如心志之害?君子于此,权其轻重,则伯夷、叔齐宁饥而死,而义不食周人之粟。苟不能权而差之毫厘,则乐正子之从子敖,未免有𫗦𬳂之羞,视齐人墦间之乞何异?其所求于人者重,而所以自任者轻,其极必至于此哉!箪食豆羔见于色,饮食之人则人皆贱之,尚何足贵哉!
六二:颠颐,拂经,于丘颐,征凶。
象曰:六二「征凶」,行失类也。「经」,常也。自上养下,养之常也。「丘」,土之高者,谓上九也。二欲求养于初,则颠倒而拂其常理;若欲求养于上,则往而必凶。进退上下,无一而可,其道穷矣。夫初与上,非我之类也。以二之中正,本有以自养,而乃求非其类,舍己狥人,以至于「凶」,是岂知观其所养之义哉!
六三:拂颐,贞凶。十年勿用,无攸利。
象曰:「十年勿用」,道大悖也。
三与二均也,求养于初则为「拂」;求养于上则为「贞」。然谓之「贞」,则宜若可矣,而亦未免于「凶」。且「十年勿用」而至于「无攸利」,何也?二居中得正,犹有以自养;而三则不中不正,专待人以为养者也。待人以为养,己无所有,而惟他人之狥,其道大悖,虽贞亦凶,而况于不贞者乎?「十年」,言其久也。「十年勿用」,与「十年乃字」不同。「乃字」者,犹有「可」字之理;「勿用」,则终无所用矣。
六四:颠颐,吉。虎视眈眈,其欲逐逐,无咎。
象曰:「颠颐」之「吉」,上施光也。「颠颐」,一也,在二为「凶」,在四为「吉」,何也?二以上而求养于下,而四则以上而养下也。以上养下,得养之正,所以「吉」也。夫四之所养者,岂非初乎?初九之刚如虎,然其「视眈眈」,求养于我,而四能足其所欲,使之「逐逐」然无不足之意。四之所「施」,可谓「光」且「大」矣。庄子曰:「养虎者,不敢以生物与之,谓其杀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谓其决之之怒也。」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。古之圣人驾驭英雄,譬之养虎,岂非以其欲之难足也哉!
六五:拂经,居贞吉。不可涉大川。
象曰:「居贞」之「吉」,顺以从上也。
养人者,君道之常也。五以柔居尊位,不能养人,而反赖乎上九之臣以为之养,是拂其常者也。夫任养民之责,而养民之权乃归于其臣,故以之「居贞」则可,而以之济难则不可。盖济难者必先得人之心,而吾不能养人,则未能得其心也,此所以「不利涉大川」也。然六五虽拂乎养贤之常,而能顺从乎上九之贤,委任而责成之,则上九之养是亦我之养矣。其成王信任周公之事乎?酌祖道以养天下,本周公之所为也,而归功于成王,吾是以知臣之所养即君之养也。此君臣一体之义也。
上九:由颐,厉吉,利涉大川。
象曰:「由颐厉吉」,大有庆也。
「豫」之九四曰「由豫」,「颐」之上九曰「由颐」。「由豫」者,万物由之以豫;「由颐」者,天下由之以养,皆一卦之主也。上九以人臣而执天下「由颐」之权也,嫌势迫,故「厉」而后「吉」。「厉」而后吉者,以其有济难之功也。夫人君委任大臣,其养民也,虽人臣之功,而要其成,则实人君之福,故曰:「邦之荣怀,亦尚一人之庆。」象之所谓「大有庆」者,为六五言之也,其周公之事乎?周公相成王,酌祖道以养天下,既醉之醉酒饱德,行苇之养老乞言,菁莪之育人材,湛露之燕诸侯,蓼萧之泽及四海,天下由之以养,亦可谓广矣。而周公身贵而愈恭,方且今日东征,明日伐奄,以尽其济难之功,是以成王赖之而享无穷之休,兹非大有庆也哉?䷛巽下兑上
大过栋桡,利有攸往,亨。
彖曰:大过,大者过也。「栋桡」,本末弱也。刚过而中,巽而说行,「利有攸往」,乃亨。大过之时大矣哉!
「大过」者,过乎刚者也。四阳居中,而二阴在外,故者「栋桡」之象。「栋桡」者,谓其本末俱弱也。「本末」,谓初上也。夫栋之所寄者,柱也;而阳之所托者,阴也。本末俱弱,则柱无以为栋之寄;初上俱弱,则阴无以为阳之托,是其所以过也。「刚过而中」,为二五言之也;「巽而说行」,为二体言之也。当大过之世,而为大过之事,是岂庸常之所能也哉?盖履事之常者易,而遭时之变者难。当天下之大变,而犹规规以曲谨小廉为事,未有能济者也。故曰:「非常之原,黎民惧焉。」谓夫事之至于过,非众人之所可能也。刚虽过而不失其中,巽以行权而人皆说之,非妙于涉变者,孰能为之乎?「大过」之世,本末俱弱,则有不胜其任之忧,是人之所共畏者也。而君子于此,岂可惮耶?故「利有攸往」,以犯天下之谤议而不之恤,以成其「大过」之功。卒之事已谤息,前日之过乃所以为「中」,此其所以「亨」也。汤、武、伊、周莫不有「大过」之行。汤、武之征伐,伊、周之放摄,过乎其事而不过乎其心,非数圣人得已而为之也,时之变,不得不尔也。时虽变而圣人不失其中,「时中」之义,不亦大矣哉!
象曰:泽灭木,大过。君子以独立不惧,遁世无闷。
泽所以生木,而至于灭木,是亦「栋桡」之象也。君子居「大过」之世,当其可以有为,则独立而不惧;及其可以不为,则「遁世无闷」。「独立不惧」,则足以见其勇;「遁世无闷」,则足以见其乐。因天下之变,而君子无所忧养可知矣。
初六:藉用白茅,无咎。象曰:「藉用白茅」,柔在下也。
系辞曰:「苟措诸地而可矣,藉之用茅,何咎之有?慎之至也。」夫茅之为物,薄而可用重也。慎斯术也以往,其无所失矣。初六之过,过乎慎者也。以阴承阳,不敢轻措诸地,而藉之以洁白茅之物,其为谨畏如此。以此行世,虽当「大过」之时,而兢兢自处,尚何咎之有哉?张安世居霍光拥昭立宣之际,而能以忠信谨厚固密自著,此「藉用白茅」之象也。九二,枯杨生稊,老夫得其女妻,无不利。
象曰:「老夫」「女妻」,过以相与也。
「稊」者,杨之根也。「大过」之世,天下衰微,而君子大有为之时也。九二以阳刚之德,居中正之位,当大有为之时,而能成兴衰拨乱之功,故如「枯杨生稊,老夫得其女妻」,是有生育之理也。枯者复生,而老者复壮,是在天下国家则变亡而为存,反衰而为盛,去危而为安,成天下之大功,济天下之大难,尚何往而不利哉?虽然,君子之所为,非过也,中也。「大过」之世,阴阳相胜而至于过。而今也,「老夫得其女妻」,则阳不至于亢,而阴不至于弱,是过以相与而已。此所谓时中之权也。盘庚迁都而商道复兴,故其言曰:「其克从先王之烈,若颠木之有由蘖。」其「枯杨生稊」之谓乎!九三:栋桡,凶。
象曰:「栋桡」之凶,不可以有辅也。
三在下卦之上,「巽」为木而迫于兑泽,「栋桡」之象也。君子当大过之世,必有任重之材,而后可以成拯溺救危之功。今在我之栋,既已倾桡而不能自立,则危而不持,颠而不扶,尚何以胜其辅相之责哉?张禹、孔光、胡广、赵戒之徒,虽居宰相之位,而无补于汉之乱亡,「栋桡,凶」之谓也。
九四:栋隆,吉;有它,吝。
象曰:「栋隆」之吉,不桡乎下也。
四居近君之地,大臣之象也。有阳刚之德,以胜天下之重任,故能卓然自立,以支大厦之倾。四之为栋,可谓隆矣,然必专力一心而后可,苟不能专一而有他志,则未免乎吝也。盖柱石之臣,出而任扶危持颠之责,惟能确然不为浮议之所摇,是以所为而无不成。若屈桡于下,则其不能以自固,而尚何以有立也哉?周公之于成王,其负荷亦重矣。作室肯堂之任,梓材朴斲之勤,皆周公以身任之,是「栋隆」之吉者也。而周公之心,欲天下之一乎周,是以终身不之鲁焉,夫岂为流言之变而有所桡哉?呜呼!大臣若周公,可谓能任重矣。
九五:枯杨生华,老妇得其士夫,无咎无誉。
象曰:「枯杨生华」,何可久也?「老妇」「士夫」,亦可丑也。
「枯杨生华」,不如「枯杨生稊」之可以复盛也;「老妇士夫」,不如老夫女妻之可以相与也。九五居至尊之位,而当大过之世,正宜任天下之贤材,以共成济世之功,而下无系应,乃上从乎上六之阴,故不能为责实之举,而徒有浮靡之事;不能用栋隆之臣而徒为阴柔之应,是虽「无咎无誉」,若不计利害者,然华而不实,则何以能久?以老妇为配,祗益其丑而已,尚何以有为哉?
上六:过涉灭顶,凶,无咎。
象曰:「过涉」之凶,不可咎也。
孔颖达以此爻为龙逢、比干之事,是矣。处大过之终,天下衰乱之极之世也。当天下乱极之世,仁人君子不忍斯民之溺,起而救之。惟其力之不足,是以「过涉」而至于「灭顶」,「凶」亦甚矣。然君子杀身以成仁,吾惟知志在救时而已。涉险大过而至于凶,是岂吾之咎哉?䷜坎下坎上
习坎,有孚,维心亨,行有尚。
彖曰:「习坎」,重险也。水流而不盈,行险而不失其信。「维心亨」,乃以刚中也。「行有尚」,往有功也。天险,不可升也;地险,山川丘陵也。王公设险以守其国,险之时用大矣哉!所谓险者,不独水也,而天地与人三才皆用之。凡高而不可升者,天之险也;山川丘陵者,地之险也。而「王公设险以守其国」,则岂必形势之谓哉?仁义道德,固足以域斯民之心,而严敌国之伺。盖以道为险,而不以势为险者也。以势为险,苖民之洞庭、彭蠡,楚人之汉水、方城,非不固矣,而有所不足恃,君子耻言之,故曰:「在德不在险。」
象曰:水瀳至,习坎。君子以常德行,习教事。兵形象「水坎」之险不可以不习,亦犹兵之不可以不习也。以不教民战,是谓弃之。故君子观「坎」之象,而「以常德行,习教事」。「习教事」,如「大阅」之类是也。宣王中兴,修车马,备器械,而序诗者以为有常德以立武事,其亦有得于「坎」之象耶?
初六:习坎,入于坎窞,凶。
象曰:「习坎」入坎,失道凶也。
「坎」之贵乎习也,而习之不可以非其道。习之非其道,未有不陷者也。初六在重险之下,徒有出险之志,而不知水道之曲折,冒而习之,以入于坎窞之中,欲出险而反陷于险,是以「凶」也。鲧之治水也,惟其失水之道,故将以治之,而反以湮之。羽山之殛,其「凶」也宜哉!
九二:坎有险,求小得。
象曰:「求小得」,未出中也。
九二陷于二阴之中,「坎」之有险者也。以阳刚之德居中正之位,虽有可为之才,而未出乎险,无可为之时,是以其所求者仅能「小得」而已。君子之于世,必先置身于无难之地,而后可以大有所建立。险难在前,自保且不足,而何以及人?今九二未能出坎险之中,求而小得,亦已幸矣,而尚安能成天下之大功也哉?
六三:来之坎坎,险且枕,入于坎窞,勿用。
象曰:「来之坎坎」,终无功也。
六三居二体之中,进则有九五之险以限其前,退则有九二之险以迫于后,往来皆遇「坎」者也。欲来耶,为九二之险所抗而不能安;欲往耶,而入乎九五之坎窞而不能出。进退前却,无一而可,故戒之以「勿用」。「勿用」者,谓其终无成功,不若安以待之也。春秋之世,郑介于晋、楚之间,北则有晋人之师,南则有楚人之寇,今日南辕,明日北旆,区区小国而困于二大国之侵凌,郑可谓不幸矣。「来之坎坎」,郑实似之。
六四:樽酒簋贰,用缶,纳约自牖,终无咎。
象曰:「樽酒簋贰」,刚柔际也。「坎」之世,二五皆险,不能相应,而四以阴柔居近君之地,乃能上从于五。四之从五,是五之所喜也。当险难之世,而君臣有刚柔相济之德,则其为合也,甚易而无难。故虽以「樽酒」、贰簋之薄、「瓦缶」之陋,而亦足以「纳约自牖」而得其君之信焉。是以礼虽简约而「终无咎」也。夫人君之心,虽有所蔽于外,而亦必有开明之处洞然于其中。惟其为物所迁,是以迷而不自觉。然其至明之处,则未始与之俱晦也。善谏其君者,必先自其明处入之,则谏无不从,故「纳约自牖」。「牖」者,开明之地也。汉武帝惑于江充之譛,唐武后溺于三思之爱,是其蔽也。然其天属父子之亲,其明处实未尝与之俱窒,故车千秋、狄仁杰俱自其明处动之,而二君释然感悟,兹非「纳约自牖」之义耶?
九五:坎不盈,祗既乎,无咎。
象曰:「坎不盈」,中未大也。
五居上体,险将出矣。险难既出,则以盈满为惧,而九五刚中之德有以持之,故不至于盈,而适所以既平而已。夫九五之所以不盈者,以其未有自大之志也。盖天下之理,好大者不能为大,而居成功者不能保其功,故满则必溢,盈则必亏。成王当三监、淮奄平定之后,而能持盈守成,以成太平之休,盖取诸此。
上六:系用徽𬙊,置于丛棘,三岁不得,凶。
象曰:上六失道,凶三岁也。
「徽𬙊」、「丛棘」,皆用刑之具也。「坎」为法律,故有用刑之象。上六居「坎」之极,深险已甚,此如小人之为恶,长恶不俊,非严之以刑,则有所不可训,故系之于「徽𬙊」之下,而置之于丛棘之中,历三年而不齿,其失道之罚所当然也。周礼左右九棘,皆为听讼之所,而司圜掌收教罢民上罪,三年而舍,其此之谓乎!「坎」于「乾」为「讼」,是以有听讼之义。䷝离上
离下「离」:利贞,亨。畜牝牛吉。彖曰:「离」,丽也。日月丽乎天,百谷草木丽乎土,重明以丽乎正,乃化成天下。柔丽乎中正,故亨。是以「畜牝牛吉」也。「坤」为牛,「离」自「坤」来,故「畜牝牛吉」。牛顺矣,而又牝焉,顺之至者也。「离」无正体,「离」之所以无正体者,何也?「坤」交正气于乾之中,一阴丽于二阳之间,附于物而后有体也。地二生火,天以七成之而为「离」。天七本震体也,震属木,火本无形,得木而后有其形,此「离」之所以为丽也。天下之物未有无所附丽而能成者。日月虽明矣,而不丽乎天则无以著其明;百谷草木虽盛矣,而不丽乎土则无以遂其生,此天地造化之妙然也。而况乎圣人以重明为德,而苟不丽乎天下之正,则何以成天下文明之化也哉?「柔丽乎中正」,谓二五言之也。二五之柔居中得正,是得其所丽者也。得其所丽,此所以「亨」而「吉」也。「离」为日,「坎」为月,而兼言日月者,「戊」在「离」,日之象也;「己」在「坎」,月之象也。戊,天五也;己,地十也。地十为用,天五不为用,然十之用实假乎五之用也。月假日之光,日用月为纪,表里相资,故「坎」为阳而其象乃为月,「离」为阴而其象乃为日。阴中之阳,阳中之阴,非深明乎造化机缄之妙者,孰知「坎」「离」之相为用哉?
象曰:明两作,「离」,大人以继明照于四方。
上下皆「离」,「明两作」之象也。大人观易之象,故前圣后圣以明相继而照于四方,所谓明之而又明者也。帝舜重尧之华而光天下,至于海隅苍生。武王继文王之明德,而若日月之照临,光于四方,显于西土。大人继明,盖取诸此。
初九:履错然,敬之,无咎。
象曰:「履错」之「敬」,以辟咎也。
火性炎上,其患在乎锐进而欲速。初九以刚居下,用明之始也。一步之初,而纷然错然者踵乎其后,苟不有以致其敬,则岂能无轻举妄动之失哉?故欲其敬之而后无咎。盖敬以临事,避咎之道也。太甲即位之始,伊尹作书以告之曰:「今王嗣厥德,罔不在初。立爱惟亲,立敬惟长。」又曰:「嗣王祇厥身,念哉!」夫伊尹所以拳拳以敬告其君者,岂非履端之道不得不然哉?六二:黄离,元吉。
象曰:「黄离元吉」,得中道也。
「黄」,中之色也。二之「黄离」,与「坤」六五之「黄裳」同,「离」自坤来者也。以柔顺之德,居中正之位,其大臣以道事君者乎?大臣之道,不过乎中而已。明不至于察,而美在其中,是以获「元吉」也。此爻惟伊、周足以当之。
九三:日昃之离,不鼓缶而歌,则大耋之嗟,凶。
象曰:「日昃之离」,何可久也!
三过乎中,是日将昃之时也。夫日之中则必至于昃,犹人之壮则必至于老,是亦理之必然者矣。当此之时,惟当退居于无为之地,向晦入燕息,以自乐其天年而后可。苟或忘止足之戒,不能鼓缶而歌以自乐其乐,则老将至而耄及之矣,以至于有大耋之嗟,未有不凶者矣。盖日至于昃,日云暮矣,于此而犹不知止焉,尚何以能久乎?尧耄期倦于勤而授之于舜;舜耄期倦于勤而授之于禹,是以免大耋之凶。圣人退藏于密,与时消息之道也。
九四:突如其来如,焚如,死如,弃如。
象曰:「突如其来如」,无所容也。
九四之「离」,恃其刚以犯上者也。其来也「突如」,其炎也「焚如」,其势若不可向御矣。而其极也,卒至于「死如」、「弃如」。何也?以其恶为人之所共弃,而无所容于天地之间也。梁冀之跋扈,董卓之暴逆,气熖炎炎,不可制遏,适足以戕其躯而已矣。商书言:「恶之易也,若火之燎于原,不可向迩,其犹可扑灭,」其九四之谓乎?
六五:出涕沱若,戚嗟若,吉。
象曰:六五之「吉」,离王公也。
「王公」,谓上九也。五以柔居尊位,下为九四强臣之所逼,而不能自安者也。惟其不能自安,故出涕而至于「沱若」,悲戚而至于「嗟若」,其艰难忧畏亦已甚矣。夫人君之尊,不堪强臣之迫,至于艰难忧畏若是之切,则天下之忠臣必有以动其主忧臣辱之心,故得上九之王公以附丽之,以为吾之用,是以至于「吉」也。唐德宗之在奉天,迫于朱泚之僭逆,势亦危矣,而能用陆贽之言,引咎责己,故诏书一下,而武夫至于流涕。李晟因之,得以忠义感三军之心。识者是以知唐之必复兴也。上九:王用出征,有嘉折首,获匪其丑,无咎。
象曰:「王用出征」,以正邦也。
上九奉王命以讨四方者也,故于出征之际,惟折取其首恶而不获其丑类,是以六五嘉之。然上九之出征,亦岂得已哉?讨其不庭,所以正邦国也。胤侯奉仲康之命以征羲和,其誓师之辞曰:「歼厥渠魁,胁从罔治。」其所谓「有嘉折首」者欤?盖尝观圣人作易而分上下经之意矣。上经始于乾、坤而终于坎、离,下经始于咸、恒而终于既济、未济。圣人所以明天人之道,皆以水火为用也。上经言天道,故乾、坤藏天地之用,而付正性于坎、离;下经言人道,故咸、恒明男女之正,而见其交不交于既济、未济。既济、未济是亦合坎、离成卦者也。是则坎、离之妙,乾、坤不得之,则天地不能以自用;咸、恒不得之,则男女不能以相交。故坎、离在天地则为精神,在人则为心肾,在物则为水火,而易之上下经皆以此终焉。呜呼!孰知坎、离之机而与之议易之妙用也哉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