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钦定四库全书

周易衍义卷四

元胡震撰䷋坤下乾上

「否」之匪人,不利君子贞,大往小来。彖曰:

「否之匪人,不利君子贞,大往小来」,则是天地不交而万物不通也,上下不交而天下无邦也。内阴而外阳,内柔而外刚,内小人而外君子,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也。

「否」与「泰」正相友,其要止在君子、小人之进退而已尔。君子进,则天下治而成「泰」;小人进,则天下乱而为「否」。曰「否之匪人」,非无人也,「否」之所施非其人,则无人道之正也。道在君子,是为人道之正;「否」非人道,故不为正道之利。「大往小来」,则贤否易位,此「否」「泰」之所以分也。夫斯道之正,穷天地,亘古今,不可以泯没者。尧、桀有治乱,正道不以尧桀而重轻;舜、跖有善恶,正道不以舜跖而增减。故举天下万世,未有能舍正道而独立者。时乎上下之异心,于是三纲沦,九法𭣧,正道不行于天下;时乎阴柔之胜正,于是邪说行,正义废,而正道不行于天下。故彖辞曰:「天地不交,而万物不通。」天地之气不交,则万物无生成之理。「上下不交,而天下无邦。」上意不下达,则无以主张斯道;下情不上通,则无以维持斯道。朝有幸位,而无以去斯道之蠹;野有遗贤,而无以合斯道之助。仁义之教不达于生民,礼乐之化不行于斯世,虽有邦,犹无邦也。阴柔在内,阳刚在外,小人来居于内,君子往居于外,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。是小人之利,天下之不利也;君子独贞,天下之不贞也。呜呼!三代而下,汉之衰也,以上下言,则元帝与萧望之情不交通;以贤否言,则石显得志而望之道消,此正道不利于汉末也。唐之衰也,以上下言,则唐帝与九龄之志不交孚;以贤否言,则林甫登相而九龄罢出,此正道不利于唐季也。观乎此,则彼小人者,真可畏也。杨氏曰:「阴阳刚柔,不惟君子小人而已,亦气类应感而自至也。主德不断,亦阴柔也;女谒通行,亦阴柔也;近习用事,亦阴柔也。是三者有一焉,小人乘而入之矣。故内小人而外君子,则小人道长,君子道消。圣人必先之以内阴外阳,内柔外刚,惟阴召阴,惟柔召柔,气类然也。」此卦其变为泰卦,其象天上地下不相交,否之象。其占不利君子。

象曰:天地不交,否。君子以俭德避难,不可荣以禄。天气上而不交于下,地气下而不交于上,否塞之象。天地闭塞不交之时,阳气揫敛,不荡于阴,万物反本,不荣于末。君子当此时,宜收敛晦藏其德,以避小人之难,不得贪禄位以为荣也。孟轲之道,不利于齐王之时,则辞万锺之禄;子思之道,不利于缪公之世,则辞鼎肉之餽。邦有道则仕,固本夙心;邦无道而谷,亦圣贤所深耻也。杨氏曰:「君子当此时避难可也,何必俭德?非能忍天下不可忍之穷,不能避天下不可避之难。穷之不忍,而难之是避,避之未几,而诱之者至矣。诱之所投,祸之所随也。惟不可荣以禄,庶乎免矣。」童溪曰:「否卦,君子道消之时,圣人屡称君子大人者,以天道不可一日无阳,天下不可一日无君子也。」

初六,拔茅茹,以其汇,贞吉亨。象曰:「拔茅」「贞吉」,志在君也。「泰」与「否」皆取茅为象,以群阳群阴同在下,有牵连之象。「泰」之时则以同征为吉,「否」之时则以同贞为吉亨。始以内小人外君子为否之义,复以初六否而在下为君子之道。易随时取义,大扺然也。「否」之初六,以一阴之柔合群阴之进,如拔茅连茹而以其汇,此小人之合其类。然始进之初,其过未形,不远而复入于贞正,则未有不如君子之吉且亨者。盖人生天地间,同得无极之真以为性,同得二五之精以为形。方其初也,孰为君子,孰为小人?唯其气质不同,习尚各异。阳明胜而循天理,则为君子,阴浊胜而狥人欲,则为小人。然气质之性,君子有弗性者焉,善反之,则天地之性存焉,此小人之可变为君子也。否之初六,三阴并进,想其进也,掩义隐贼,好行凶德,相招为禄仕欤?毁信废忠,崇饰謟谀,相诱图货贿欤?以若人而并进,凶咎之集也。然小人虽自绝天理,而天理不绝,小人一息而为恶,则为小人,一息而为善,则为君子。使其以并进为凶,其恶未显,而亟反于正,未害其为吉也。小象曰:「拔茅贞吉,志在君也。」谓小人变为君子,则能志于爱君,而不志于私也。禹皋共鲧,本同一天,使共鲧之恶未形,而反之于正,则共鲧可为禹皋。周召管蔡,本同一天,使管蔡之恶未形而反之于正,则管蔡可为周召。奈何戴皇天,履后土,弃其天而卒为小人之归耶?杨氏曰:「初六一阴方长,而君子已知其三阴之类从己,有引身而退,贞固自守之心,曰贞吉亨者,以退为吉,退吉于进;以穷为亨,穷亨于亨。然岂君子之本心哉?」彼拔茅汇进,而此「贞吉」之志,未尝不在君也,畎亩不忘之义也。

六二,包承,小人吉,大人否,亨。象曰:「大人否亨」,不乱群也。六二以柔謟之资,居大臣之位,下则并包群小而为之宗,如林甫得仙客、国忠之助;上则顺承于一君以固其宠,如林甫纵明皇逸乐之欲。当是时,群小相庆,可谓「小人吉」矣。为大人君子者,宜若之何?以否处否,以独处独,则身愈否,道愈亨;身愈独,群愈远矣。所谓小人之包承者,以其好苟合,好面从,好逢迎,好狐趋犬媚,用能固君宠,媚权要,以保贵位,以登要津,衮衣绣裳以丰其身,夸诩流俗以骄其众,此小人自以为吉也。至于大人处「否」时则不然,不同流,不合污,不驰心于荣贵,不改节于贫贱,衡门之下,可以栖迟,考盘在涧,硕人之宽,身虽「否」而道则亨也。小象曰:「不乱群也。」谓大人独守中正于否塞之时,不如小人之包承而杂乱于小人之群类也。盖天下皆醉我独醒,天下皆浊我独清,其「否」之大人欤?虽然,大人之道亨,不以否泰而增损,小人包承之吉,亦安保其终吉也。附丁、傅者,皆贵于哀帝之朝,而朱博以丁、傅败;附叔文者,皆贵于唐帝之朝,而宗元以叔文贬。后之窃位苟禄者,盍亦戒兹!

六三:包羞。象曰:「包羞」,位不当也。

六三以阴柔不中不正而居「否」,又切近于上,非能守道安分,其所包蓄谋虑,邪滥无所不至,可羞耻也。小人穷斯滥矣。天下之可羞耻者,不在于外而在于内,不在于身而在于心。六三阴柔自处其中,所蕴以偏党而妨正直,以侧媚而害忠良,巧言令色以为谀,匿怨友人以为謟,持禄固位,名教所贱,德薄位尊,其形渥凶。六三之「包羞」如此,岂不大可耻耶?小象曰:「位不当也。」玩「不当位」之一言,则见其有冒居人上之羞焉,有妨害贤路之羞焉,有柔邪不正之羞焉。以若人而居下之上,天下如之何而不否也?虽然,羞恶之心,人皆有之,六三之「包羞」,正谓不知其可羞而居之不疑也。是知耻之为义,不能远害而反道败德,则耻为天下之至不善;有能知耻而迁善改过,则耻为天下之至善。使六三而知耻,幡然从善,何「包羞」之有?杨氏曰:「六三包羞忍耻,以苟富贵而不忍去,不知其位之不当,而身之将危,思上蔡之大悔华亭之鹤而后已。」否之二爻、三爻,圣人皆恶其包;「泰」之九二,圣人又喜其包。盖「泰」六二所包者,正道,而「否」二三所包者,非正也。

九四:有命无咎,畴离祉。象曰:「有命无咎」,志行也。

吾道无久否之理,上天有必「泰」之运。九四之时,「否」已过中,泰运将来,君子之得天命也。一贤之进无过以承天休,则群贤之进,各得以行其道,而离丽于休祉矣。盖有天命而无咎,则其共天职也无愧,食天禄也无嫌,共天位也无旷。以此而承天命,志同道合者升,使朋类之有祉,此理也,亦势也。有天命而有咎,则为废天职,为叨天禄,为忝天位;以此而亵天命,群枉并进,使朋类之无祉,此理也,亦势也。商邦之「否」,将反为「泰」,伊尹则膺天祐一德之休,传说则膺帝赉良弼之运。伊传之有命而无过,故「敷求哲人,旁招俊乂」,皆丽于商邦泰运之福。周室之「否」,将反为「泰」,吕望则膺「非熊」之卜,申、甫则降「维岳之神」。吕、申之有命而无过,故翼予之十夫,庶常之吉士,皆丽于周家泰运之福。嗟夫!孔子之不得卫卿,命也;孟子之不遇鲁侯,天也。故其畴类如颜、闵、乐正、万章之徒,不过私相讲道而已,不能得「泰亨」之祉也。否之九四,适际否去之时,此明良嘉会,千载一时,天之畀吾道,可谓幸矣。达善无过,朋来获祉,可行其志,吉不待言也。小象曰:「志行也」,谓其有休命而无过咎,朋类离祉,其远大之志得行于天下也。虽然,天命一也,有以气数言者,有以义理言者。所谓「死生有命」,得之有命,此气数也;所谓天命之性,「上帝降衷」,此义理也。君子能全其赋予之命,以安其穷达之命,此又穷理尽性之事也。孟子曰:仁之于父子,义之于君臣,礼之于宾主,智之于贤者,圣人之于天道,犹有厚薄得失之分,此固命也。君子不谓命者,非不谓命之理也,正欲顺吾天命之理,以立其命也。程氏曰:四以阳刚健体,居近君之位,是有济否之才而得高位者也。所恶在居功取忌,若能使动一出于君命,威柄一归于上,则无咎,而其志行可以济时之否,其畴类皆附离而进,获其福也。杨氏曰:此志即初六之时,怀在君之志。文公曰:须是有天命,方得无咎。

九五,休否,大人吉。其亡其亡,繋于苞桑。象曰:「大人」之吉,位正当也。

九五以阳刚中正而居尊位,有德有位,能休息天下之否也,故为大人之「吉」。然未离于否,又有「其亡」之戒。否既休息,渐将反「泰」,不可便为安肆,当深虑远戒,忧「否」之复来,曰其亡矣,其亡矣,当使安国之道,如系于苞桑方可也。桑之为物,其根深固,苞乃丛生者,其固尤甚。夫天下之势,甚矣其不常也。往来之相因,盛衰之相仍,不可一律齐。「否」之九五,其因「否」而致「泰」,则拨乱反正,息亡邦之难,致垂拱之治,故为大人之吉。然又当因「泰」以防「否」,故系辞释此爻曰:「危者,安其位者也;亡者,保其存者也;乱者,有其治者也。是故君子安而不忘危,存而不忘亡,治而不亡乱,是以身安而国家可保也。」汉光武日谨一日,以十年为远,审黄石,存苞桑,所以能身济大业,延祚四百也。汉王允、唐李德裕不知此戒,所以致祸败也。

上九:倾否,先否后喜。象曰:否终则倾,何可长也?

上九以阳刚之才,佐九五阳刚之君,得九四阳刚同列之佐,拨乱反正,倾否为泰,可以喜矣。然上九犹有惧心,以倾否为先,以喜泰为后,如此则否终必泰,否不长否。九五有「其亡其亡」之戒,上九有「先否后喜」之心,此汉冯异谓「陛下毋忘在河北时,小臣不敢忘巾车之恩」,得否之上九、九五之义。夫上九不曰「否倾」,而曰「倾否」者,上九之才刚健,有为小人之害仁义者,则屏黜之,异类之塞政化者,则荡涤之,宦竖之塞聪明者,则扫除之。有害必去,有乱必除。其倾也,如鼎之倾,其秽恶之积也,转愁怨为欢乐,固其所也。小象曰「何可长也」,谓乱极而治,不可长也。虽然,九五「休否」而有「其亡」之戒,何其虑之深。上九「倾否」而有「后喜」之辞,何其幸之至?盖否去而忧者,忧泰之难保也。否去而喜者,喜泰之已至也。舜皋未尝无喜起之歌,而丛脞之虑固存。文武未尝无逸乐之道,而忧勤之志常在。圣贤喜治之心,忧乱之诚,固有并行而不悖者。处「否」之道,静正者能之。转「否」之道,刚健者能之。杨氏曰:易为君子谋,故下三爻言处否之道,上三爻言转否为泰之道。然转否为泰,实机括于上下卦之交,故「泰」四阴性下复,「泰」将之「否」。否四阳道上行,「否」将之「泰」。其异者,交与不交也。䷌离下乾上

同人于野,亨。利涉大川,利君子贞。彖曰:「同人」,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,曰「同人」。同人曰

「同人于野,亨,利涉大川」,「乾」行也。文明以健,中正而应,君子正也。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。

野谓旷野,取远与外之义。同人者,以天下大同之道,圣贤大公之心也,故曰「于野」。是不昵于私情,不隘于浅近,至公大同之道,无远弗届,其亨可知。既与天下大同,何险难之不可济?故「利涉大川」。然世之小人,则唯用其私意,所比者虽非亦同,所恶者虽是亦异,故其所同为阿党,以其心之不正也。此同人之道,又利在于君子之贞正。夫同人而通乎常变,皆当以正道为宜。所谓「同人于野」,必其以六合为一家,中国为一人,民吾同胞,物吾同与,洞然八荒,皆在我闼,同人于旷远而无偏系之私,处其常也。然必得君子之正道,然后体常而无不亨。苟正道不明,则名分无别,贵贱无等,轻重无别,邪正无择,视己亲或若涂人,视外夷或若族类,安足以为同?所谓「利涉大川」者,必其涉历风波,同舟共济,一夫之溺,犹己溺之,是同人于患难,而有共济之公,尽其变也。然必得君子之正道,然后处变而无不利。苟正道不明,或同恶相济,或同党相比,或与小人同其谋,或与非类合其志,甚至援非其所当援,应非其所当应,安足以为同?嗟夫!墨氏之同仁,似也,而至于祸仁;乡愿之同流,似也,而终于乱德。于野之同,而不得正道,可乎?五国之同盟于幽,亦同也,然能兴伯业,而不能扶周衰;八国之同盟新城,亦同也,然知不正而不知定邦难。涉川之同,而不得正道,可乎?父慈子孝,父子之同,然孝或陷父,慈或败子,何也?不知君子之正道也。君仁臣敬,君臣之同,然仁或流于姑息,敬或堕于阿谀,何也?不知君子之正道也。甚矣!理之不可不明也。彖曰:「同人」,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,曰「同人」。举卦体以明卦名也。六二以阴居阴,得其正位。五,刚健中正,二以柔顺中正应之,君臣同德,此卦之所以为「同」。一卦五阳而一阴,则五阳同宗乎一阴,此卦之所以为同。又曰:同人曰:

「同人于野,亨,利涉大川,乾行也。」必有天德之正,然后能处常应变以同人。此举卦以明卦辞也。又曰:文明以健,中正而应,君子正也。此以卦德、卦体明卦辞也。文明则能烛理,故能明大同之义;刚健则能克己,故能尽大同之道。文明不健,物或蔽之;中正不应,物或间之,同者寡矣。又曰:唯君子为能通天下之志。盖申明「君子贞」之旨,以明同人之道。盖卦德之文明,足以明君子之正道;卦德之刚健,足以行君子之正道;卦德之中正相应,又足以见君子正道之实。此其所以通天下之志,而能同人也。此卦其变为师卦,其象天在上而火炎上,其性之同,有同人之象,其占则利正也。

象曰:天与火,同人,君子以类族辨物。

天在上,火性炎上,火与天同,故曰「同人」。君子观象,「类族辨物」,谓各以其类族辨物之同异也。大抵此言审异以致同之正道也。盖君臣上下之别,善恶是非之理,亲疏小大之情,先分出其族类,使各当其道,然后为大同。苟铢两不分,分寸不同,比而同之,是乱天下也,何以「亨」且利?文公曰:「类族」是就人上说,「辨物」是就物上说。天下有不可以皆同之理,故随他地头去分别族类,如张姓作一类,李姓作一类。「辨物」如牛是一类,马是一类。就其异处以致其同,此其所以为同。此因分殊而推理一也。

初九,同人于门,无咎。象曰:出门同人,又谁咎也?

初九以刚正之德,居同人之始,不系累于一家之私,而出门同人,公之至也。吾一出门,则天地四方孰不吾同者?又何咎之有?夫初九之「同人于门」者,想曰父天母地,均有此生,肖貌赋性,孰匪同气?尊为君,为父母之宗子也;卑为臣,宗子之家相也。为圣为贤,吾兄弟同得乎父母者也。尊高年,所以老吾老;慈孤弱,所以幼吾幼。不虐无告,不废困穷,即所以抚吾同胞之弱而无告者也。推是心以往,疏且远者且同矣,亲且近者乌乎而不同?愚不肖者且化而同矣,贤且智者乌乎而不同?无好恶,无偏党,无私昵以累其心,又何咎焉?小象曰:「出门同人,又谁咎也?」谓其有至公之心,天下不复以咎咎之也。虽然,立爱自亲始,立敬自长始。圣贤之「出门同人」,非漫无差等之分也,推己之心以及人,使天下各亲其亲,各长其长,如大学絜矩之道。同人之公,其以是道欤?

六二:同人于宗,吝。象曰:「同人于宗」,吝道也。

诸卦以中正相应为善,在「同人」二五中正相应,则为可吝者,唯取阴柔系应之义,又以私比,非人君之道,故曰:「同人于宗族。」则宗族之外,在所不同,斯为狭矣,是可鄙吝也。同人之道,莫贵于宏博,莫患于狭隘。六二:「同人于宗」,其系应则同之,非其系应则不与同。其亲故则同之,非其亲故则不与同。好恶不公,作好作恶,皆吝道也。毁誉不公,或毁或誉,皆吝道也。物我不通,立己与物,亦吝道也。礼运曰:「大道之行也,天下为公。使人不独亲其亲,不独子其子,男有分,女有归,老有所终,幼有所养。货恶其弃于地也,不必藏于己;力恶其不出于身也,不必为己。是为大同。」知此,则知于宗之可吝矣。若夫帝尧之明德,而必亲九族;周家之忠厚,必内睦九族;周公之不施其亲,不弃故旧;曾子之亲戚不悦,不敢外交,此又圣贤由亲及疏,实未尝厚亲而违疏远也。

九三:伏戎于莽,升其高陵,三岁不兴。象曰:「伏戎于莽」,敌刚也。「三岁不兴」,安行也?

六二以中正之道与九五相应,三以刚强不中,居二五之间,欲夺而同之,然理不直,义不胜,故不敢显肆其刚暴,伏藏兵戎于林莽之中,怀恶而内负不直,故又畏惧,时登高陵以顾望,如此至于三岁之久,终不敢兴。此爻深见小人之情状。淮南欲夺汉帝君臣之同,然终于寝谋而不为者,其理之屈也。曹操欲夺献帝君臣之同,然终于怀奸而不敢篡者,以其理之屈也。世之老奸巨猾,拥重权,据重势,怀不轨之心,而终其身不敢遂其谋,正以恐为大义之所诛而不敢发耳,此其所以「三年不兴」也。象曰:「伏戎于莽」,敌刚也。谓九五之刚健中正,岂可敌也。「三岁不兴」,安行也,谓其内负不直,安能行也。吁!为九三者用心果如此,虽使久而不敢发,亦天地鬼神之所不祐,盍亦亟去人欲,复还天理,戒谨乎其所不睹,恐惧乎其所不闻,闲邪存诚以同乎人,庶乎可以免此心之过。

九四:乘其墉,弗克攻,吉。象曰:「乘其墉」,义弗克也。其吉,则困而反则也。

自下升上谓之升,自上乘下谓之「乘」。九四下乘九三,是乘其垣墉之义。垣墉所以限外者也。九四以刚强居二五之间,不中不正,又无应与,欲同六二而为三所间,故居上而强其同,使三不得以防限,如乘墉以攻之,此固非义之所当为也。然二非正应而不服,三非正应而不承顺,知义不克,困能自反,吉之道也。昔齐孝公弃命废职,鸣钟伐鼓,攻鲁北鄙,此以非义而夺鲁人之同,一闻展喜盟府之命,则解甲言还,以义不克攻而反也。晋赵盾奉少夺长,膏车秣马,攻邾宇下,此以非义而夺邾人之同,一屈于玃且长少之分,则卷旆亟归,此以义不克攻而吉也。陶侃握重兵,据上流,亦九四「乘墉」之势也。外则惮温峤之忠,内则创入天之梦,欲攻其上,疑其不克;欲干天命,知其不可,岂真畏天下之大义,而自反君臣之天则哉?以困而仅保其吉也。小象曰:「乘其墉,义弗克也。」其吉,则困而反则也。乘墉以攻,非力之不克攻,以义之不直而不克攻尔。其所以吉者,以其能断以义,困而反於则也。且乘墉之过,如日月之食,人皆见之;其弗攻之吉,如日月之复明,人皆仰之。此爻圣人开小人以改过之门也。自世道之微,正学不传,人之有过,夸者讳之,愚者蔽之,辨者文之,吝者执之,狠者遂之,怠者安之,孰有能如四之反则者乎?世之讳过而吝于改过者,盍亦鉴兹?

九五,同人,先号啕而后笑,大师克相遇。象曰:同人之先,以中直也。大师相遇,言相克也。

九五与六二相同,而为三四二阳所隔,五自以义直理胜不胜愤,抑至于「号啕」。然邪不胜正,终必得合,故「后笑」也。然三四刚强,寔为二五之大间,非有大力量、大振作,不能去间而相合,故必用师以克之,方能相遇。夫合君臣之情,必去君臣之间。凡君臣之间,权奸持国柄,巨猾妨贤路,诸侯强私室,陪臣执国命,外夷间诸夏,僭叛间忠良,皆大间也。必用刚勇强毅之力以去之,则痛哭流涕之情,可转而为喜,起赓歌之盛。小象曰:「同人之先,以中直也。」谓先所以号啕者,以中心理直,故不胜忿切而然也。大师相遇,言相克也。谓敌虽强,用大师以胜之,则有以相遇也。昔成王兴金縢之泣,周公作鸱鸮之诗,未几而君臣相得,有嘉鱼之歌,有假乐之歌,此固先号啕而后笑之验。然非兴东山之征,严管蔡之诛,则成王、周公之相遇,未必如今日之所观也。虽然九三九四之谋,不欲夺六二之上应,止欲间九五之下应。岂惟六二中正而不贰,微九五中直而不疑,臣亦岂能自信于君哉?故系辞曰:「君子之道,或出或处,或默或语,二人同心,其利断金;同心之言,其臭如兰。」程氏曰:「人君当与天下大同,而独私六二一人,非君道也。又先隔则号啕,后遇则笑,是私昵之情,非大同之体。」故爻不言君道,只明二人同心,不可间隔之义。

上九:同人于郊,无悔。象曰:「同人于郊」,志未得也。

邑外为郊,郊外为牧,牧外为野,则郊在牧野之内也。上九居外而无位,于内则无应,如「同人」于侧近之郊,而人莫之同,虽曰所同者罕,亦非有失道之悔,故曰「无悔」。象曰:「同人于郊,志未得也。」谓其得志与民同之,不得志独行其道,初无所悔也。虽然,「震无咎者存乎悔」,无过而无悔,固为尽善;有过而不知悔,亦非所以迁善。使上九以无位无应而无悔,固不足为同人之累。倘其有为己狥私之心而不知悔,有绝物遗世之心而不知悔,有洁身乱伦之心而不知悔,是以一身之私而弃天地万物以为异,岂知同人之道哉?固执遂非,自以为是,而不知自艾,则有终身为私而已尔,岂理也哉?杨氏曰:「君子之于人,异处勿先,同处勿后。」䷍乾下离上

大有,元亨。彖曰:「大有」,柔得尊位,大中而上下应之,曰「大有」。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,是以「元亨」。

「大有」,盛大丰有也。卦之才可以「元亨」。六五以阴柔居尊位,「柔得尊位」也。处中,得「大中」之道也。一阴为诸阳所宗,「上下应之」也,所以为「大有」。在卦德则内「刚健」而外「文明」,「应乎天而时行」,其才其德,皆足以致「元亨」之治。大有之君,虽以柔中为主,然柔而不明,则前有谗而不见,后有贼而不知。明而不健,则知善而不能举,知恶而不能去,二者皆乱亡之端也。明以烛之,健以决之,居不失中,行不失时,然后皆保有其众,得持盈守成之道,「协和万邦,黎民于变时雍」,其治道自然大亨。此「大有元亨」,非大有即「元亨」也,有其德则「亨」也。禹汤、桀纣均之为大有,在禹汤则亨,在桀纣则不亨。成康幽厉均之为大有,在成康则亨,在幽厉则未尝亨。此无它,或亨或不亨,皆君德之盛衰基之。使桀纣而有禹汤之德,「元亨」之效,犹禹汤也。幽厉而有成康之德,则「元亨」之效,犹「成康」也。唯其盛德之不至,是以盛治之不著。程氏曰:「元」在乾为元始之义,他卦则为大、为善而已。曰:「元」之为大可矣,为善何也?曰:「元」者,物之先也。物之先,岂有不善者乎?事成而后有败,败非先于成也;兴而后有衰,衰非先于兴也;得而后有失,失非先于得也。至于善恶、治乱、是非,天下之事,莫不皆然,必善为先,故

文言曰:「元者,善之长也。」白云曰:「六五能有大者也。」有大者,包众阳而有之,道孰大于此?彖曰:「大有」,柔得尊位大中,而上下应之,曰「大有」。此以卦体释「大有」也。其德刚健而文明,应乎天而时行,是以元亨。此以卦德、卦才释「元亨」也。此卦其变为比,其象火在天上,照临万有,有「大有」之象,其占则「元亨」也。

象曰:火在天上,「大有」;君子以遏恶扬善,顺天休命。火在天上,照见万物之众多,故为「大有」。君子观「大有」之象,以遏绝众恶,扬明善类,奉顺天休美之命。此又发盛德之用,始乎致「元亨」,终乎保「元亨」也。所有既大,则人民之不一,气质之不齐,固不能无善恶也。然天道流行,赋予万物,有善而已,安有所谓恶?天命于人者,本无恶,遏绝众恶,所以「顺天」;天命于人者,无非善,扬明众善,所以「顺天」。恶者遏之,善者扬之,使天下皆知趋善而避恶,无以梗「大有」之治,此又保「元亨」之实事也。

初九,无交害,匪咎,艰则无咎。象曰:大有初九,无交害也。初居「大有」之初,未至于盛,处卑无应与,未有骄盈之失,故「无交害」,未涉于害也。「匪咎,艰则无咎」,言富有本非有咎也,人因富有自为咎耳。初九处富有而思艰兢畏,则骄侈之心无由而生,自「无咎」也。九居大有之初,其设心注意于克「艰」之一字也难矣!初九之「无交害」者,盖其处卑潜藏,未涉乎施用之害;上无应与,未涉乎系累之害;未尝应事,未涉乎万物丛脞之害;未尝接物,未涉乎人物反复之害。其基业之隆,镃基之厚,初「无咎」也。然初虽未涉乎害,不兢畏以持之,自恃富有,怀奢侈慢易之心,怀骄人傲物之志,则高而必危,满而必溢,安能全其有而保终之无咎也?故知「克艰」之义,则免骄盈之失,终则无咎。始之匪咎,事之未接;终之无咎,心之克艰也。小象曰:「无交害也」,申爻之辞而不复训释也。

九二,大车以载,有攸往,无咎。象曰:「大车以载」,积中不败也。有任重之力量,斯有致远之功用,此大臣之事也。九二以刚中之才,上应「大有」之君,其抱负之洪深,器能之全具,足以胜「大有」之任。当大安危,当大治乱,踵圣贤之遐武,蹑豪杰之高踪。文武常变之用,如大车盖、轸、轮、辐之齐厚。由是而往,行之一国,则一国治,行之天下,则天下平,行之蛮貊,则蛮貊服,何「咎」之有?故辞聘,事夏,事商,相成汤、太甲,有往必正者,初非二伊尹。出征入辅,作都制礼,相武王,相成王,有往必集者,初非二周公。小象曰:积中不败也。水之积也不深,则其负大舟也无力;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运大翼也无力。大臣有大度量,则所积者厚,自致不败矣。童溪曰:「所谓宰相以己之才为天下用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;以天下之才为天下用,则为天下用而有余。九二之才,刚健而中,又处群刚之才之中,宜集群刚之才以会于中,而成此荷载之功。如大车积众材而成其载物之功,则无覆败之虞。」呜呼!管仲之小器,君子知其必无王佐之勋;盆成括之小才,君子知其必无大道之事功。甚矣!器局之小,则无赫赫之功也。

九三:公用亨于天子,小人弗克。象曰:「公用亨于天子」,小人害也。

君子公其有,则能亨通于君;小人私其有,则不能亨通于君。九三居下体之上,公侯之象,其德刚正,故其尊君亲上,忠诚贯通。所谓「亨于天子」者,盖曰: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,吾不敢有其土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,吾不敢有其臣也。蕃育黎庶,所以安吾君之民;作成人材,所以待吾君之用;丰厚货财,所以待吾君之需;训练兵卒,所以扬吾君之威。举其所有,无一不通乎君,曾无私己之心焉。若小人而处「大有」之世,必擅窃权柄,私通请谒,蔽固贤材,家尔忘国,安能推其有以通于天子?是小人「大有」则为害,而「大有」又为小人之害也。昔晋侯将勤王,筮之遇此爻,其象为天、为泽。当日天子降心以逆公,此天诱其衷也。使晋侯晓「公用亨于天子」之义,使礼乐征伐、人民命令皆出自天子,是亦王佐之才。奈何德量不足,小器易盈。败楚城濮,非出王命;召王河阳,有乖名教。不然,反东周为文、武之周,而公侯之功将不止于伯图而已也。小象曰:「公用亨于天子,小人害也。」是君子为「大有」之利,而小人为「大有」之害也。

九四:匪其彭,无咎。象曰:「匪其彭,无咎」,明辨晳也。

「彭」,盛多之貌。「晳」,明之至也。处贵者易骄,处富者易舒,此大臣所以难于寡过也。不以贵而骄,不以富而舒,此臣道之所以尽善也。九四居「大有」之时,处近臣之位,操用事之权。近臣者,势不待震而自盛,权不待招而自集,权势所归,祸败易随。为九四者,能以谦抑自处,以盛大自戒,不立党与,不市私恩,不务私畜,如伯禹之不自满假,如伯益之谦以受益,如周公之不骄不吝,则其德罔愆,又何咎焉?小象曰:「明辨晳也。」谓九四之所以不有其盛而「无咎」者,皆其有明辨义理之智也。既明且哲,以保其身,近臣之事也。

六五:厥孚交如,威如,吉。象曰:「厥孚交如」,信以发志也。「威如」之「吉」,易而无备也。

六五为「大有」极盛之君,离明而晦之以阴,虚中而执之以柔,专用诚信以接下,下亦尽其诚信以事上,上下孚信相交也。然以柔居尊,当「大有」之时,人心易安,若专尚柔顺,则陵慢生矣。故必有威严使之知畏,善处有者也,吉可必矣。夫德足以一天下之慕心,势足以起天下之畏心,君道之善也。九五之「厥孚交如」,待下之道,真情恻怛,开诚布公。父母斯民,疾痛呼而家人号;天地其恩,雨露濡而江河容。然人同此情,固可以至诚感;而人异其情,或不可以徒善制。是必濡之以膏泽,而不废其雷霆之肃;嘘之以阳和,而不废其雪霜之惨。柔以子民,刚以御民,吉之道也。呜呼!周天王能锡命诸侯矣,而不知兴六师以移不朝王之罪;汉元帝能优礼臣下矣,而不知明官刑以制擅杀贤傅之奸;唐德宗能姑息藩镇矣,而不知强本朝以销外重内轻之变。权纲不振,而信实专务,是亦徒善而已,安能处「大有」之盛而得吉乎?「交如」,亲之也,通诚信之道;「威如」,尊之也,严君臣之分。道通而分严,自然销患于无形。小象:「信以发志也。」其信足以发上下之志,是以谓之「交如」。「易而无备」,谓「有孚」必以「威如」为吉者,恐其慢易而无禁防之谓也。杨氏曰:「易而无备,以我之和易,彻彼之周防也。」汉光武曰:「吾治天下,以柔道行之,至其脱略边幅,岸帻而笑,起迎马援。」帝王自有真才明勇略、阔达多大节之说,光武其合乎大有六五之君欤?

上九: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象曰:「大有」上吉,「自天祐」也。上九以阳刚之德,居一卦之外,而能安然退处于无位之地,澹然不撄于利欲之场,处大有之极而不居其有,此伊尹告归、子房弃事之徒欤!保其名节,终其福禄,「自天祐之」,吉孰大焉!夫天理之合,天眷之隆也。五之孚信交如,而上履之,能履信也;五以柔顺得中,而上从之,能思顺也;五有文明之贤德,而上降己以下之,能尚贤也。履信以充天理之实,思顺以循天理之正,尚贤扬善以顺天休命,所以存天理者如此,则受天百禄,降尔遐福,「吉无不利」,岂偶然哉?故系辞释之日:「祐者,助也。天之所助者,顺也;人之所助者,信也。履信思乎顺,又以尚贤也。是以自天祐之,吉无不利。」嗟夫!大有之极,至难处者也。日中则昃,月盈则亏,天地盈虚,与时消息,况大有之极乎?君子处其极,而不为「乾」上九之「亢悔」,不为「泰」上九之「乱命」,亦曰:「尽心知性,以充其知天之明;存心养性,以尽其事天之诚,则合天之道,膺天之福而有终也。」岂惟臣道,君道亦然。䷎艮下坤上

「谦」,亨,君子有终。彖曰:「谦,亨」。天道下济而光明,地道卑而上行。天道亏盈而益谦,地道变盈而流谦,鬼神害盈而福谦,人道恶盈而好谦。谦尊而光,卑而不可逾,君子之终也。

谦者,有而不居之义。满招损,谦受益,是谦有必亨之理。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,又必君子成德之人,方能固守谦而有终。盖「谦」,美德也。勉之于旦暮,易能;守之于期月,难能。为之于声音笑貌,易能;发之于笃实辉光,难能。惟不矜,惟不伐,必如大禹而后能克终。无伐善,无施劳,必如颜子而后能克终。郑伯下人原阙。坤下震上

「豫」:利建侯行师。彖曰:「豫」,刚应而志行,顺以动,「豫」。「豫」顺以动,故天地如之,而况「建侯行师」乎?天地以顺动,故日月不过,而四时不忒。圣人以顺动,则刑罚清而民服。「豫」之时义大矣哉!

「豫」,乐也。「豫」者,安和说乐之义。以卦体言,九四以一阳在上,群阴以柔而应之,刚得众应,上下顺从,此卦之所以为「豫」。以卦德言,上体为震之动,下体为坤之顺,以顺而动,此卦之所以为「豫」。以卦象言,震为雷,坤为地。雷出地上,阳气发动,阴阳通畅,形和气和,此卦象之所以为「豫」。以序卦言,有大而能谦,必「豫」。不居其盛大而自处于谦,必有和说之义,此卦序之所以为「豫」。玩「豫」之一辞,则见一心和顺之积焉,见群心和顺之应焉,见至理之不咈焉,见逆德之不萌焉。大顺之理,周流万事,何事之不利?建侯以褒表功德,于以顺人心之所同好;行师以遏乱略,于以顺人心之所同恶。所谓以顺而建侯者,则伯父叔父,联辉瑶籍,亲同姓也;伯舅叔舅,袭爵庶邦,厚勋贤也;锡之土田,畀之人民,重职业也。凡而侯国之协心,何莫非和顺之流畅?所谓以顺而行师者,则恭行天罚,肃将天威,相上帝也;东征西怨,南征北怨,应民望也;奉辞伐罪,不杀无辜,正名义也。凡而师旅之成功,何莫非和顺之宣布?自「豫」之义不明于天下,故建侯行师之不得其宜者,相循环也。威王命晋大夫为诸侯,而不知其有分晋之逆;安王命齐田和为诸侯,而不知其有并齐之丑。噫,胡不观「豫」之所以利建侯者耶?无骇之帅师入极,无王命而陵弱也;翚之帅师伐郑,党州吁而益乱也。吁,胡不观「豫」之所以利行师者耶?彖曰:「豫,刚应而志行,顺以动,豫。」此所以释卦名也。「豫」顺以动,故天地如之,而况建侯行师乎?此举重以明轻也。天地以顺动,故日月不过,而四时不忒;圣人以顺动,故刑罚清而民服。「豫」之时义大矣哉!此发挥卦德而极言之,以赞其大也。「豫」兼众美,不可以一字训,故兼和说、逸乐、豫备为名。周封同姓五十而不以为私,汤东西南北之征而天下不以为毒,顺故也。上动而下顺,乃建侯行师之利。又曰:「顺以动,豫」,顺理而动,乃致豫之道。豫顺以动,已豫矣,而顺以动,乃处豫之道。杨氏曰:顺言理,豫言心。观人心则见天理,循其所当然,斯得天下之大悦,故曰「顺以动,豫」。理先心而得也。合其同然,斯行天下之大顺,故曰「豫,顺以动」,理后心而行也。其卦变为小畜卦,其象震为长子,有君道;坤为土,为众,建侯行师之象。其占利以立君用师也。

象曰:雷出地奋,豫。先王以作乐崇德,殷荐之上帝,以配祖考。

「雷出地奋,豫」,此和声之发也。而乐之作也,又以尊崇德而养其和。黄帝作咸池,取皆润也;颛帝作六茎,及根茎也;帝喾作五英,茂英华也;尧作大章,舜作韶乐,章著而韶继也;禹作大夏,汤作大濩,假大而救护也;武王作大武,周公作大勺,立武而勺祖也。历代之乐,所以崇德,故郊焉而天神格,庙焉而人鬼享,此皆和豫之感格尔。考之周礼春官,司乐兼总历代之乐,以致鬼神示。奏黄钟,歌大吕,舞云门,以祀天神;奏无射,歌夹钟,舞大武,以享先祖。此则其礼之大略也。「殷荐上帝,以配祖考」之义,可槩见矣。杨氏曰:「顺以动者,天理;出而奋者,天声。师其理以建侯行师,师其声以作乐崇德。圣人何为哉?天而已矣。制礼于履,作乐于豫,礼乐,其治教之首欤?」

初六:鸣豫,凶。象曰:「初六鸣豫」,志穷凶也。

倚势而肆其逸乐,非所以善其身也。「豫」之为义,以和豫言,则为「豫」之正;以逸豫言,则为「豫」之失。初六以阴柔居下,而与九四为应。九四在上,得势为「豫」之主,而初以不中不正附之。阴柔小人,上倚强援,志得气盈,不胜其豫而至于自鸣骄肆如此,致凶之道也。初六之「鸣豫」,想其趋炎附势,自以为快而不以为愧;事权媚要,自以为荣而不以为辱。蹑足于贵近之门,不自知其足之高;肆志于势利之场,不自知其志之扬。说「豫」而至于自鸣,内而失己,无以正行;外而附物,反以取辱。天祸其淫,人恶其盈,何往而不凶哉!昔宗晋卿倚二张而以二张败;萧至忠附太平而以太平诛。则一时之鸣「豫」,乃终身不豫之本也。象曰:「志穷凶也」,谓其志意穷极,必取凶也。吁!使初六知「席宠惟旧、怙侈灭义」之戒,则必不至此,盍亦反求诸己而已。杨氏曰:乐极者哀随之,福甚者,祸随之。说「豫」而至于太甚,则凶矣。

六二:介于石,不终日,贞吉。象曰:「不终日,贞吉」,以中正也。有固守之节,则有力行之善。「豫」之六二,当上下悦豫之际,而有中正特立之操,又无应与,介然如石而不可渝。所守如此,其去豫之速,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,疾趋中正,何往不吉?此六二用心刚而见善明也。夫君子处「豫」之道有二:曰确以守之,物欲不能移;曰果以行之,顷刻不能留。世之人移于富贵之乐,溺于声色之娱,玩于畋游之好,蔽于权要之路,于是驰骛忘反,不能疾趋于正吉者,几何人欤?今「豫」六二之「介于石」,必众人皆醉,而独醒之节不可移;众人皆浊,而独清之操不可转。迁善改过,不俟终日而疾趋于正吉也。象曰:以中正也。有中正之德,则所守坚固,故能「不终日」而「贞吉」也。昔者宋昭无道,高、哀不义,宋公而奔鲁邦;王莽秉政,逢萌挂冠东门而客辽东。范滂讦朝政,申屠豫逆党锢而隐梁砀。三子者,其亦「介于石,不终日,贞吉」之徒欤?「介于石」,理素定也。处豫如介石,去豫如脱兔,何俟终日,吉孰大焉?横渠曰:「二以阴居,独无累于四,不以悦豫而流也。」系辞释此爻曰:「知几其神乎?君子上交不謟,下交不渎,其知几乎?」几者,动之微,吉之先见者也。君子见几而作,不俟终日。易曰:「介于石,不终日,贞吉。」介于石焉,宁用终日,断可识矣。君子知微知彰,知柔知刚,万夫之望。六三:盱豫,悔,迟有悔。象曰:「盱豫」有「悔」,位不当也。

「容说」者,失身之耻;「愧悟」者,改过之机。「盱」,上视也,苟偷之貌也。六三阴柔,不中不正,近比乎四,盱而上视以为「豫」,不为四所取,疑有悔也。使知「盱豫」之非而速改之,犹可以改其过也。苟安是而悔悟之迟,则终于大悔而无及矣。六三所以上交九四者,必谓九四之权足以显扬我也,九四之势足以进退我也。仰望以悦豫之,冀其宠眷,惧其谴责,患得患失之心生,而足恭之态不改;趑趄嗫嚅之态形,而依阿之念不变。安「盱豫」之非而久居之,其终必有污行之悔。故圣人戒之以速去,曰「去之稽迟」,则有悔也。省身不谨,噬脐何及?甚矣,「容说」之不可有也。象曰:位不当也。谓其不当中正之位,是以「盱豫悔,迟有悔」也。潘氏曰:「阴居阳位,进退不决,盱视而说于豫,迟疑而不知几,皆悔吝之道也。」

九四:由豫,大有得。勿疑,朋盍簪。象曰:「由豫大有得」,志大行也。

「豫」之所以为「豫」,由九四也。九四居震动之初,以一阳而为五阴之主,是群心由己而底「豫」。以大臣而为九五之君所倚任,是一人由己而底「豫」。得主眷之隆,得民望之归,其势隆,其望重,志之所以大得也。然承柔弱之君,当天下之任,危疑之地也,唯当尽其至诚,勿有疑虑,则朋类自当合聚,乃大臣之道也。夫得志之余,每戒于难处,而至诚不疑,乃所以处「豫」也。四之于此,推诚以友直,则正直之朋合;推诚以友谅,则信谅之朋合;推诚以友多闻,则多闻之朋合。开心见诚,明白洞达,此大臣合朋之道也。后世大臣不明此道,幸而得志,私心横生,职之崇者,则疑其轧己;才之大者,则疑其胜己;气之直者,则疑其短己;节之介者,则疑其轻己。卒之朋类乖违,一时之大得者,卒为终身之大失。吁!甚可畏也。象曰:「志大行也。」谓其所以有得者,志之大得行也。「豫」之诸爻,皆以「豫」为失,九四一爻,独以「豫」为得,何也?曰:众志协和,至理胥悦,乐之得其正者也;逸豫纵欲,容悦趋媚,乐之失其正者也。主于逸乐,所以诸爻不得为善;主于和顺,九四所以为喜。虽然,豫乐,情也,其未发则性也。乐而得其正,情而率其性者也;乐而失其正,情而失其性者也。「豫」之九四,苟于志大行之际,而至诚能尽其性,则尽人物,赞化育,皆此心之功用尔,何但「朋盍簪」而已?兼以上无刚健之君,下无分民之臣,是以「由豫」。然功震主者身易危,能无疑乎?惟「豫」之时,有阳胜之德,故可总众志以安上。盖道足乎己,时所当然,则其志得行也。

六五:贞疾,恒不死。象曰:「六五贞疾」,乘刚也。「恒不死」,中未亡也。

逸「豫」之君,权臣专制,危而未亡也。权纲振肃,上下和穆,此君道所以隆。威柄下移,公室不张,此君道所以替。六五以柔弱之质,昏于逸豫之域,不能自立,受制于九四刚强之臣,权已去而位犹未亡,如人有真疾,恒久而不死也。吾尝历观世变而有感。成周自幽王而后,王纲不振,天子号令不行于诸侯,政由方伯,有征讨则不出于王命,有盟会则不掌于司盟,有继世则不禀于王朝,襄、定、灵、景徒建虚名于诸侯之上,而仅存天子之号,是所谓「贞疾」而「恒不死」也。西汉之世,初元、永光,石显专权,元帝欲倚望之而不能援望之之死,欲用张猛而不能援张猛之职,予夺之权一制于显。成帝嗣位,王凤专政,知野王之贤而不能进,嘉王章之忠而不能生之,致使郡国守相刺史皆出其门下,而生死之柄一授于凤,是元、成之优柔居上,徒拥虚器而仅存帝号,此亦贞疾恒不死也。东都之季,恒帝践祚,梁冀秉摄万机,专擅威柄,凶恣日积,专政几二十年,威行中外,所谓七侯、二大将军、五十七卿将、尹校萃于一门,天子拱手,太阿倒置,莫此为甚。一旦权奸伏诛,百姓称庆,则振起朝纲,一运枢尔。夫何梁冀甫诛,五侯复炽,权势专归,中外倾动,尺一拜用,不经御省,上下媟黩,自亏尊严,其不亡者,仅存位尔,是所谓「贞疾恒不死」者也。天宝之际,天子深居禁中,声色自娱,委政林甫。林甫杜绝言路,诛逐贵臣,储君而下,畏之侧足,养成大乱,社稷仅克不陨。乾符之主,不亲政事,专务游戏,田令孜专权无上,南牙与北司互相矛盾,除官赐绯紫则不复关白禁制,天子不得有所主断。宝鸡之幸,于斯时也,岌岌乎天下殆哉!海内幸而不倾,此亦贞疾恒不死也。嗟夫!大易之垂戒如此其明且切,后世之耽豫如彼其昏且惑,道之难尽如此夫!象曰:「乘刚也。」又曰:「中未亡也。」以柔而乘九四之刚,制于臣也。谓六五之中位而未亡,居于危也。然则当此时为六五者宜如何?曰:若药不瞑眩,厥疾不瘳。苟能奋然有渝,修吾德性,正吾朝纲,收吾君权,进吾贤辅,则可以强本朝之精神,可以壮宗社之元气,可以寿国家之命脉,厥疾未有不可瘳者。当「豫」之时而不为「豫」者,以正自守,六二是也;当「豫」之时而不得「豫」者,见正于人,六五是也。故六爻唯二、五不言「豫」。豫四、五二爻,四爻言九四之善,五爻隐见九四之恶,何善恶之不同如是耶?盖易之一书,圣人存善戒恶两不忘者,乃所以正天理、扶纲常也。童溪曰:入则无法家拂士,出则无敌国外患者,国恒亡。六五之得九四,所谓法家拂士也。故当「豫」之时,不得以纵其所乐。夫惟不得以纵其所乐,则恒不死,宜也。

上六:冥豫,成有渝,无咎。象曰:「冥豫」在上,何可长也?蔽逸乐之久者,所以为过;变逸乐之失者,可以补过。「豫」之上六,阴柔昏暗,不中不正,昏冥于「豫」者也。处「豫」之极,「冥豫」已成。然人之有过,患不改尔,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上六所谓「冥豫」者,人欲蔽固,天理不明,恒舞于宫,酣歌于室,冥于说豫,而为巫风;殉于货色,恒于游畋,冥于说豫而为淫风;侮圣言,逆忠直,远耆德,比顽童,冥于说豫而为乱风。嗜欲以汨其灵台,怠荒以消其志气,冥豫之成,是诚圣人所恶。然「冥豫」之成虽为大咎,而冥豫之渝亦可以免咎。诚能谨尔话言,制尔情欲,慎尔威仪,谨尔动作,知其非改而是,知其不正改而为正,则本心之明如尘之去而镜复明,如泥之去而水复清,有渝无咎,是亦圣人之所许也。昔太康逸豫而盘游无度,此冥豫也;太甲怠豫而败礼败度,亦冥豫也。然太康终于失邦,太甲终克嗣绪,以太康失道,乱已冥而不渝也。太甲徙仁迁义,冥而有渝,此有咎、无咎之分也。象曰「何可长也」,谓其灾危将及,不可长久,是以贵于速渝也。虽然,圣人岂绝人以和豫之乐,而强人于长戚戚之域哉?亦曰警人以湛乐之从,俾之无从逸豫而就斯道之乐耳。程氏曰:「不言冥之凶,专言渝之故无咎。圣人发此义,所以劝人迁善也。」周易衍义卷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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