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钦定四库全书经部一

丰川易说

易类提要

等谨案:丰川易说十卷,

国朝王心敬撰。心敬字尔缉,鄠县人。其所注诸经,大抵支离穿凿,敢为异论,书及春秋为尤甚,殊无一长之可取。惟此编推阐易理,最为笃实而明晰,与他经如出二手。其言曰:

「学易可以无大过」,是孔子明易之切于人身,即是可以知四圣人系易之本旨,并可以识学易之要领。又曰:

「易是道人事之书,阴阳消长只是借来作影子耳。故曰易者象也,象者像也。于阴阳消长处看得不明,是影子不真。若徒泥阴阳消长,而无得于切己之人事,亦属捕风捉影。」又曰:

「置象言易,是谓悬空;执象舍义,是为泥迹。象义双显,则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。」又曰:「中庸一书,是子思为当日之言道者视为高深元远,故两引中庸之说以明道。易翼十篇,是孔子为当日之言易者视为高深元远,故重申易简之说以明易。后儒往往索诸隐深,欲以张皇易妙,而不知反失其本旨。」又曰:「若易不关象,不知义于何取;不属卜筮,不知说蓍何为。」又曰:「学者读易不知求设教之本旨,读书不知洪范经世之宏猷,每于河图、洛书穿凿附会,何切于实事实理。」又曰:「大抵汉唐之易祇成训诂,宋明之易多簸弄聪明。训诂非易而易在,聪明乱易而易亡。」又曰:

「义言象占,同体共贯,废一不得,泥一不得。后儒纷纷主象、主数、主理、主卜筮、主错综之变,是舍大道而入旁蹊」云云。其说皆明白正大,故其书皆切近人事,于学者深为有裨。至于互卦之说,老阴老阳始变之说,错综之说,卦变之说,皆斥而不信,并左氏所载古占法而排之。虽主持未免太过,然较之绘图列说,连篇累牍,以圣经为筭谱者,则胜之万万矣。乾隆四十四年六月恭校上。

总纂官纪昀、陆锡熊、孙士毅,总校官陆赀墀。丰川易说原序

易之为道,范围乎天地,观变于阴阳,盖五经之渊源,万事万理之权衡也。余何人斯,而敢有说以解耶?然余窃尝见吾夫子自言曰:「五十学易,可无大过。」则是易之为道,虽穷天之高,极地之深,尽阴阳不测之变,亦只是示人以寡过之象,教人以寡过之义耳。又见伊川先生曰:「易,易也,随时变易以从道也。」则是易之为道,虽曰观天之道,察地之宜,穷极乎阴阳不测之变,亦只是示人以变易从道之象,教人以变易从道之义耳。余不敢于易妄有说也,于学易寡过、变易从道之旨,则窃有志焉,故于易每嗜之而不厌。嗜斯读,读斯味,味斯时,于先儒有契心之说,于鄙衷有会心之说,集之日久,而遂不觉裒然成帙矣。然余亦不敢言于孔子、程子之旨,志之而有得也,姑以识吾过不能寡,而心实欲其学易以寡道不能从,而心实欲其学易以从之说于万一耳。故不敢曰「注」曰「解」,而自题曰丰川易说。呜呼!余于易盖终身焉,兹说特前此之说耳,不知将来又自以为何如也。丰川王心敬尔缉甫题。钦定四库全书丰川易说卷首,鄠县王心敬撰。通论

孔子曰:「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易,可以无大过矣。」此是易学底本。

学易可以无大过,这是孔子明得易之切于人身如此,此韦编之所以三绝而不能自已也。然即是而可以知四圣人系易之本旨,亦并可识吾儒学易之要领。四圣人殷切阐易之旨,总是教人观象惕心,读易反身,得占决疑,时时寡过自新的意思,是义乃质干卦爻象数,特借来作影子耳。读易而但谓当求其义,不必留心影子,四圣人示象教人之旨固无从看出。若徒泥象数而不求其义,却是昧四圣人示象教人本旨,而徒求影子矣。故必象义双显,然后表里精粗斯无偏举。

易之体以道为体,易之用以道为用。故易之为道也,非真明乎道者不能神明,非真得于道者不能默成。而其为书,亦非真能见道者不能读,不能注。易之为道,即「动静不失其时而光明」之道,故易之体用即道之体用,非有二也。学者欲明易之神化,当于道之精微求之,见道斯见易矣。若不知道之精微,正当于易之神化求之,见易自可见道耳。

易之为书,是四圣人教人趋吉避凶之道,而吉凶只关于动之善不善,趋避亦只在于为善去恶之一念,则是易乃四圣人劝善戒恶之书也。而却假阴阳消长之当不当以示象,即揲筮所得之卦与爻以辨吉凶,故曰「神道设教」耳,其实教不关乎神也。

易是道人事之书,阴阳消长只是借来作影子耳,故曰「易者象也,象者像也」。于阴阳消长处看得不明,是影子不真。若徒泥阴阳消长的影子,而无得于切己的人事,亦属捕风捉影虚见解,殊于易学本旨不应也。

四圣人只因「时中」二字活泼泼现于目前,而难于发端,故借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发明出「时中」二字的活象,使人因象通义,因义体行,神明默成,以崇德寡过耳。学易必明此义,然后不至饮食忘味。

此道察乎天地,而神明于四圣人之心,示象于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之中,发明于羲画、文彖、周象、孔翼之内,则是易之上下二经,上下二系,乃四圣人宪天明道之书,亦四圣人代天宣教之书。读易者必心会身体,乃不负四圣人示教婆心。置象言义是为悬空;执象舍义是为泥迹。象义双显,则体用一源,显微无间矣。

六十四卦是天地间阴阳消长、五行顺逆的疏义,文王之彖是六十四卦的疏义,孔子之彖传是文王彖系的疏义,大象又是孔子总观全象、学易寡过的疏义,周公小象是三百八十四爻的疏义,小象传是孔子细翼爻象的疏义。至于文言,则所以发传中未尽之义;系辞二卷,又所以明作易之渊源,示象之本旨,卦爻之来历,吉凶之缘由,读易之道,用易之方,以极于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也。呜呼,尽矣!尚何旁求后儒之注解为?但是按之经旨,不特文、周之词旨深约,即孔子之十翼,亦尚有简奥之处,初学岂易?即便明了,其不能不资后儒之注疏者,亦势之必至。然既有经文作底本,则亦只宜于其深约简奥处,求切近疏解作入头耳,正不必旁生枝节,穿凿附会,欲求深远,而反失易简本旨也。故吾辈读易,只宜奉孔子十翼为宗,反复全经,以资印证。其有不明,然后求之前儒之注疏可耳。而读前儒之注疏,又须先辨其能于孔子「寡过」之义、程子「随时变易从道」之旨克合与否。合,则是能知易旨之书,不合,即非能知易旨之书。舍其不知易旨之言,而印以能知易旨之言,纵于易之象数文辞不能尽知,而大旨不差,即可神明默成,作一羲、文、周、孔心许之人也。或曰:然则象数文辞可不必尽知乎?曰:非不宜尽知,乃不能尽知耳。盖当曰:三圣人于中间偶有会心处,容参以目前之物象,一时之方言时语,兼更世之远,竹简漆书容有遗讹。今观古今本之互有异同,可以知后世之于前经必不能一字不差也。舍明白简易可以实用之旨归,既成宝山空回,而苦求诸必不能尽知之字句,又成夸父逐日,故不必耳。

恶而思迁,怠而思奋,肆而知敛,敛而思纯;得意不矜,失意不慑。士希贤,贤希圣,圣希天,善学易者也。

观易逐卦逐爻皆有一恰好天则,示象明占。文、周、孔三圣人精义入神亦至矣,而卦卦爻爻无一非指示人以利用安身正道,则三圣人之义尽仁至,抑又至也。学易者无论神明默成,足以从道寡过,即能体会得三圣人一点心精亦自足。心体精明同乎日月,心量弘厚同于天地,而所谓观天之道、法天之行者在是矣。

易象稽实待虚,一象宜作千象万象会,一占宜作千占万占用,而自占一法,则视乎神明,其德尽性至命耳。读易莫实于观象,莫妙于自占,读易不知自占,失四圣人易教之本旨矣。

易义悬空而象则实,易象至实而占仍虚,以占宜通变取义,不容拘象,而自占尤宜神明默成也。

六十四卦中,「元亨利贞」、「大吉无咎悔亡」之辞,原以情善位当、履中处正而得,已寓示教之旨,而文、周二圣人又于其中往往申以戒义,孔子之翼,又必极意推明。即此可见三圣人之用心,亦可见大易设教之微旨。

读易准以孔子之十翼,则见得易道洁静精微,真可神明其德以寡过。舍此而眩于后儒之意见,纵穷天尽地,只资口头谈说耳,于易旨毫不得用,于易教亦毫无得力。

观文、周、孔子之彖、象、十翼,卦卦是教人寡过,爻爻是教人寡过,可见读易必能通得此旨,乃云穷经知要。读易知得卦爻之象原有义象,而不可尽执物象、事象以求,则看象便活,不至索诸互变错综之隐深穿凿,而易象可通。又若知得即占之吉凶亦是设象,则象义双融,象占同归,亦不至有执象执义、拘象执占之病,而自占之道可通,即大易设教之旨可通。

观易之为字,从日从月,可见这易原是贞明之体,原是变动之用。读易者于贞明中悟得变动即易道,思过半矣。

看来系首「天尊地卑」一章大旨,乃孔子首欲人知天地设位,而易行乎其中,与易道统于乾坤,而乾坤本自易简之义,易旨昭然可见。解易读易,安得涉于玄虚穿凿。「人心惟危,道心惟微,惟精惟一,允执厥中」四语,全若为千百世学易之道示以指南。「德无常师,主善为师,善无常主,协于克一」四语,全若为千古用易之旨立之准绳。「可以仕则仕,可以止则止,可以久则久,可以速则速」四语,全若为千古体易之人树之榜样。可见千古圣贤,无非此一点真机,洗心退藏,神明其德,而易学实圣学之渊源也。然乾以易知,坤以简能,易简而天下之理得。易简之善配至德,易道又即中庸之至德,大学之至善矣。每读易体认至此,不啻对三代诸圣人于一堂,而相与印此心精。

易道如此神化,而孔子只括之以易简,此盖从韦编三绝后了了于心,故直以此二字尽其旨也。然又曰「易简而天下之理得」,则是尽宇宙大经大法、人情物理,亦只统贯此二字中,而易简二字即三才之根柢,俱不外是也。不知后儒读易如何偏求之深隐繁赜,又不知后儒论道如何偏索之妆缀离奇。看来中庸一书是子思为,当日之言道者视为高深玄远,故篇中两引中庸之说以实道。易翼十篇是孔子为,当日之言易者视为高深玄远,故孔子二系中重申易简之旨以明易。盖此理原易知简能,亦原是宜知宜能,故圣贤言理,无不取于人,人日用可行耳。后儒往往索诸隐深,是欲以张皇易妙,而不知反失其本旨。

系曰:「君子所居而安者,易之序也;所乐而玩者,爻之辞也。」是则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,只是要明所居而安之理,求以居之耳。徒曰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,而无得于易之序,不知所以居之之道,则虽谓其观玩为玩物丧志可也。

到得所居而安,才是神明乎易之学。吾辈学易,必到这地位,乃可言。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

所居而安,是之谓德行。德行之谓易序。易序岂独在乾坤屯蒙先后之间?

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,要是为明吉凶之所由分,而临事趋避之耳。故读易之要,在反身实体,要得卦卦切己,爻爻益身,庶不徒为闻见口耳之末习。

「震无咎者存乎悔」,学者有过,曾不自知,知而曾不能悔,浅之而吝,深之而凶,丛集厥躬矣。纵读尽易解,耳目间易耳,其于孔子学易之旨相去迳庭。

「神无方而易无体」,学不见道之人,群疑满腹,众难塞胸,纵复学易,终是缪以千里。

易是无思无为而无方无体之道,仁者见之谓之仁,智者见之谓之智,百姓日用而不知,君子之道所由鲜也。学易不知正旨,恶乎学易?

即「一阴一阳之谓道」一语,可想见这易妙用不息而常体不易之旨,又可想见这易常体不易而妙用无息之旨。

「生生之谓易」,人而不仁,生机灭矣,其如易何?

天地设位,而易行乎其中,故阴阳不测之谓神,一阴一阳之谓道,阴阳时若之谓易。而在吾心,只此健顺之机,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,是所居而安之之渊源。读易能见得此义,才是明于易理。造诣到这田地,才是善于用易,亦才是神明默成乎易。

或言:「孔子所谓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,真学易之要义。如此学易,易道何不可得者?」余谓是特教以就画鱼识真鱼之法耳,尚非设网获鱼之实义。必如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,拟议以成其变化,则截断上流,一网打尽矣。更如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

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,庶几全体皆易,得鱼忘筌也。

善读易者读此卦,明得此卦之所由吉凶,便要反上身来,我见在所居之位,所行之事,与此有相应者否?读此爻,明得此爻之所由吉凶,便要反上身来,我见在所居之位,所行之事,与此爻有相应者否?即大易卦爻变迁之位,一一反观于身,又即吾身所宜由之义,一一印合于易,则读易如读吾切身之符,久之于易道证据亲切,临事时自知「拟之而言,议之而动」矣。此初学读易之要法也。若夫神而明之,则又存乎其人;默而成之,则又存乎德行矣。

拟之而后言,议之而后动,拟议以成其变化,这便是善学吾心无画之易,亦便是四圣人教人学易寡过之微义。泥卦求解,执爻索义,据册有易,离文无易,即训诂之精,文义之密,终成负贩之学耳。

显道神德行,孔子分明将易理一口道尽。后儒拘拘执象数卜筮作解,无异辨木理者忘其本根生意之何在,而徒于枝叶间摹其横直曲斜也,亦狥流忘源矣。或曰:「象数蓍策可废乎?」曰:非谓其可废也。象所以象义之难显也,数所以明象之度数也。即数而明象,斯为得数;即象而明义,斯为得象。总之,象与数皆为义设也。不明其义,而区区惟象之求,泥于流矣;更区区惟数之求,抑又远耳。至若倚蓍策而占吉凶,易道之一端,圣人神道设教之微权耳。君子所居而安者,即易之序;所乐而玩者,即爻之词。尽人生动静、语默、行藏取与,无处非易;尽人生思虑、计度、筹划经营,无念非占。明于变易从道之旨,即易不在设蓍数策,而在我易不在占卦占爻,而在占心矣。蓍策云乎哉?占卜云乎哉?

孔子易系曰:「以卜蓍者尚其占。」又曰:「因贰以济民行,以明失得之报。」易岂不关于卜筮?然夫子又曰:「夫易,圣人所以崇德而广业。」又曰:「君子所居而安者易之序,所乐而玩者爻之词。居则观其象而玩其辞,动则观其变而玩其占。」易自是以斋戒神明其德望君子,而以卜筮训有为有行,心疑而问之人,徒以卜筮尽之,岂其可?易之为道,教人以趋吉避凶而假之卜筮,则神道设教之微旨,亦犹今神庙签部使人趋避之义。特是签部止于示人趋避,而易旨则示人以劝戒;签部吉凶止于叩卜之一事,而易旨劝戒则统乎动静之全机;签部止可示教于中下,而易教则直可贯摄乎圣凡;签部止一时之趋避,而易教则终身之劝戒;签部离神则无劝戒,而易教离蓍自有占卜。神道设教之义同,而其旨归之浅深、大小、精粗、广狭,天渊矣。故易之画,万世文字之祖;易之彖、象翼,万世义理之宗。易之教,则君臣父子之五伦不能外,贵贱隐显之地分不能外,顺逆常变之境遇不能外,万事万物之定理不能外,即天地鬼神亦且不能外,真万世范围曲成之洪𬬻也。谓不关于卜筮固不可,谓尽主于卜筮便失四圣人垂教微旨。

「天地设位,而易行乎其中」,这易是何等道理,岂得谓象外无易?

「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」,易原是这等样全备,又岂得以卜筮尽易?然却不得矫言易不在象,不在卜筮。若易不关象,不知义于何取?不属卜筮,不知设筮何为?于义亦未备也。

「立象以尽意」,要知得意如何可立象以尽?又要知得立象所尽者何意,则象不徒显,而意不终隐矣。

易则河图衍数,尚借以作象数影子。至尚书中洛书衍畴,并连影子亦不藉,只是用其九数,发出帝王奉天抚人的九种经常道理耳。自汉以来,学者读易不知求易道设教之本旨,读书不知求洪范经世之弘猷,每于河图洛书穿凿附会,何切于实事实理?

「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,默而成之,存乎德行。」易道是何如事,可区区于象数间拘泥,又可仅以卜筮尽之哉?读易者能于变动周流之中,识时中之用,即于易道思过半矣。然不能实体所居而安之旨以为心行,亦终是画饼绘火,无济于真饥实寒耳。故学易者,必如所谓神而明之之真知,如所谓默而成之之实践,然后可言善读易、善用易也。

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是为要。明得此理,以为率由之本。若学者真见得此理,能随时神明默成,而变易以从道,即日用动静语默之际,不异观象观变之时,而审几度务之间,无非玩辞玩占之几矣。盖圣人教人学易之意,原是教人用易之道以善身世耳,匪第教人区区辨卦爻变动、阴阳消长也。

「通其变,使民不倦,神而化之,使民宜之。」呜呼!古圣人神道设教之婆心,分明自己言下托出矣。

看来「知几其神」,不徒只是能知,原是见善即迁,见过即改,真知实践,一体为用。

「易之为道也,变动不居,周流六虚,不可为典要,惟变所适」,这是个甚么道理?汉唐间无几于道之人,如何发挥得易中精神命脉使出?

「观易之为书也,不可远」一段,这道理岂寻章摘句所能明?真所谓「苟非其人,道不虚行」也。然谓「所居而安,即易之序」,这事又岂高深玄远的事?又所谓「易简而天下之理得」者。

居则观象玩辞,动则观变玩占,孔子示人以学易之法也。「使出入以度,内外知惧」,孔子教人以用易之道也。余则谓学者真能出入以度,内外知惧,则虽无象无辞,无变无占,而易之把柄在我,所谓善易者,不言易而全体皆易也。否则对易有易,离易无易,即时时观象玩辞,观变玩占,究之只成得泥象逐辞、拘变执占之迂学,而去易仍远耳。

系辞曰:「惧以终始,其要无咎。」又曰:「圣人之作易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。」其于教人寡过之义,何等明白。学易者只以此求之,便得羲、文、周孔本旨,终身用之不尽。乃近世读易者,往往不知着眼于此,而徒于后儒注疏中,探取一行穿凿附会之说,援为借证,真扣盘扪烛之见,不言而躬行,此尽性立命之事。然非神而明之,则无由知终而终,此实践之必终始于真知,而系辞穷理之所以始尽性至命也。又使神而明之,而不至于默成而信,则亦不得谓之神明,此真知之又必以实践为究竟,而系辞尽性至命之所以终穷理也。

观易系词曰: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将以顺性命之理,是以立天之道曰阴与阳,立地之道曰柔与刚,立人之道曰仁与义。」看来圣人作易,原是如此主意则虽谓六十四卦、三百八十四爻,四圣人殚精拟议,只是教人趋于仁义之路,亦可矣。吾辈必居仁由义,乃云善于学易。象以显义,义以实象。执象昩义,象何以设?执义遗象,义于何存?观于孔子六十四象,无不以象曰「君子以」五字发义,可知象义偏废不得。

凡象皆为义设,执象昧义,买柜还珠,固所不可。

凡象皆为义设,凡义原皆为君子设,君子无时不廑迁善改过之义,则无时或忘审几度务之占。占之资象固多已。易之为道,又岂尽系占象乎?总之,观象而占者,凡人与君子偶为之事,所居而安,以此斋戒,神明其德者,圣贤君子生平之占也。执象论占,亦昩圣人崇德广业之旨矣。

就易之为书而论,其为道也屡迁,变动不居,周流六虚,上下无常,刚柔相易,不可为典要,惟变所适。就易之为量而论,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,曲成万物而不遗,明于阴阳之故,达于生死之说,通乎昼夜之变。就易之体履而论,时止则止,时行则行,动静不失其时,其道光明;就易之为用而论,所以显道神德行,使人出入以度,内外知惧;就易之立教而论,定天下之吉凶,成天下之亹亹,以开天下之物,成天下之务;就其为卜筮而论,其受命也如响,无有远近幽深,遂知来物。非天下之至广、至大、至幽、至深、至精、至神,孰能与于斯乎?而枢纽只在于乾卦自强不息之实功,故易以乾首六十四卦,以大象首六十四象也。呜呼!书首「钦明」,礼首「无不敬」,而易首以乾,乾象以自强不息。学易者亦于主敬之道,终身实体之,而易元在我,即易主在我矣。读易能于所居而安之旨,明其真诠,便得入易之门。更能躬行实践此动静不失其时之理于日用间,即于易道登堂入室矣。然非有朝乾夕惕之功,岂易到与时偕行之地?仔细推详,敬之一字,真易道之本原,不独修己之要领。

黄帝之丹书曰:「敬胜怠者吉。」即此一语,可寻时中脉络,并可作易学枢纽。昔文中子答人问易曰:「君子终日乾乾,夕惕若而已。」呜呼!文中子不见道,孰为见道哉?后儒每讥此语,亦是无真见耳。

尽人生大之仕止行藏,小之饮食男女,无非易之动变周流。一息不敬,即一息咎凶立至,易安得不始乾,而乾安得不象以君子之自强不息。

一部易经,只发得时中之义。然时中必由于神明默成,而神明默成必由于忠信进德、修辞立诚之潜修。是敬之一字,圣学之脉络,实易道之脉络。故六十四卦以乾卦为枢要,而乾卦以三爻为枢要。仔细看来,孔子自强不息一语,不特乾卦之大象,并可统六十四卦而象之。观易可见四圣人之心源契合,即可见千古圣贤其心法道法,无不以这一段敬慎戒惧为参同,即无不以这一段敬慎戒惧持世教。后儒每言道妙于无为,学宗乎自然。呜呼!自以为玄谛矣,其如未达圣道之渊源、圣教之本旨何?

系辞曰:

「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;默而成之,不言而信,存乎德行。」此言易道非执方可明,浮慕摸拟可能也。学易必须实下穷理之功,实到尽性至命之地,然后于易合真耳。然二者原一体相成,故又互相为用。必实有穷理之功,然后能到德行默成之地;又必实到尽性至命之地,然后真几神而明之之域。未有不能真知易道而实能体易之人,亦未有不能实体易行而真能知易之人。乾三之文言曰:「知至至之,可与几也;知终终之,可与存义。」呜呼!神明默成,互相表里之旨,首乾已明揭此义,示所以学易要领矣。有志学易者,曷体此旨行之?先天不违作易之圣人,后天奉若体易之君子。然尽得后天体易之学,即先天自在其中。故古来先天圣人阐易之教,只是教人实尽后天之学而已。

观象玩词,读易之法;观变玩占,占易之法;所居而安,用易之法;神而明之,通易之法;默而成之,契易之法;智崇礼卑,效易之法;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,惩忿窒欲,迁善改过,体易践易之法。而要之工夫要领,只自强不息一语括之。呜呼!君子乾乾,日夕而已。龙德正中,原本于庸德庸言之谨行,闲邪存诚之精专。可贵处,岂独在变化不测?然正惟有此切近精实之功,然后可几于变化不测之神。故曰:「见龙在田,利见大人,君德也。」

易坤初六之文言曰:

「积善之家,必有余庆;积不善之家,必有余殃。」四语虽以释「履霜坚冰」之义,其实四圣人立象明意,系彖、系象以示劝戒之大旨,尽括于此。学易者诚能见此义以读易,则见得四圣人谆恳告诫之义,即见得天人感召原不相远,善恶吉凶只如影响,虽欲不迁善改过,而有所不敢。

神而明之,非穷理尽性以至命者,不能错履无咎,忠信以进德者,可与几也。

于此心之天理见得明,即践得勇;于此心之人欲觉得早,即反得速。其于易也,把柄在手矣。

能于「迁善改过」四字,时时有真知实践之功,即可晤对羲、文、周、孔四圣人于一堂。学易者无见于动静光明之旨,极其所得,只成闪躱利害伎俩耳。然非真有与道合真之修,亦终无见于动静光明之真血脉,无得于动静光明之真枢要也。孔子曰:「吾道一以贯之。」吾辈必于道之全体大用有真见,斯于易之神明默成有入头,即六经之精微蕴奥,亦始见堂奥耳。

四圣人画卦系辞之婆心,只是导人所居而安之之义。然如何得所居而安?亦只动静不失其时耳。一部易经,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四爻,及孔子之十翼,凡二万余言,四圣人推索阐衍,不惮谆复如此者,亦只是为动静不失其时之旨发挥不出耳。近世注易者,动手十卷八卷,而不知着眼于此,抑误矣。

尧舜禅让,汤武征诛,天道人事,到这里皆不容不然,而数圣人适如其当然而为之,这才是神明乎易,而善于用易也。或曰:「下此者,不足言用易乎?」曰:「非也。率性之谓道,从道之谓易。人性皆善,虽愚夫愚妇,亦有不学不虑之知,能一念合道,安在非易?但无敬胜义胜实工夫,不可言全体与易浑合耳。

孔子仕止久速,各当其时,是为太极在手,八卦生身,活活一副传真写照的易样子也。求易理者,能于吾夫子之行止求之,其于易道亦思过半矣。然却须知孔子之仕止久速,各当其时,原从意必固我之咸绝其端来。若不达此旨,而徒从仕止久速上作摸拟,优孟之学叔敖,啼笑虽似,而神明非真,极其功力,只成子莫之执中耳。孔子之言九思、三戒、三畏,曾子之三省、三贵,此吾儒全占法也。至若孔子圣之时,君子而时中,则与易浑合,占不足言矣。」然可仕则仕,可止则止,孔子正是神于自占,未可言不占;君子随时而处中,正是君子妙于自占,亦未可言不占也。呜呼!易之为道,总是忧勤惕厉之道;易之为学,总是忧勤惕厉之学。其人之为圣为贤,亦不必一格,总之在忧勤惕厉之中而已。

神而明之,存乎其人。孟子不言易,而所行无非易也,默而成之,存乎德行。颜子之不迁怒,不贰过,三月不违仁,为能身体乎易也。善学易者,要知得用易、体易之实义。读易乃卦卦有益,爻爻有用耳。或曰:「不迁不贰,与易何涉?」曰:闲邪存诚,龙德之所以正中。颜子不迁,不贰,心,不违仁,正是寡过之实学,亦便是他龙德正中,可几于王佐之真机。易道岂必在飞潜惕跃间辨时宜也。

横渠揭智礼成性之旨,可谓探取易道之渊源。或曰:「智礼成性,与易何涉?」曰:「易道只是要人动静不失其时,而动静不失其时,只是能随时变易从道。智礼成性,乃道义之门,岂非易道之渊源?」

伊川先生易解,即不必与原旨尽合,然要之得易之义理自正当,当推为易道中暗室之灯。

又曰:「程注得易义,即谓此注为伊川之易可也。」或曰:「能尽得时中之旨否?」曰:「可与权则未敢知,可与立则可信也。」然立则已到得充实光辉之地,于易如已入门而升堂矣。「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」,故善学易者,无如尽性。然如何能尽性以至于成性存存乎?知崇礼卑而已。横渠先生智礼成性之说,盖祖乎此。汉、唐千年间,少知性尽性之人,安得有明于易道、善于用易之人?故惟伊川、京山二先生,尚为暗室之一灯。然伊川未化,京山尚气,知言处固多,失意处亦不少。向若得明道之清明纯粹,紫阳之沉潜笃实,阳明之易简精明,有古稀之年,三绝之专,当必与四圣寤寐羹墙。惜乎其兼之为难也。扬子云作太玄拟易,而失身新莽,即于乾卦初爻「潜龙勿用」之义,亦不解说甚么明于易理。

宋儒中杨诚斋、苏东坡二公皆有易注。诚斋之易,余未见其全书,然于大全多见其说,亦只其中略有颖思,究于向上易旨无闻,亦未可为得易意者。至于东坡之易,只是以聪明簸弄于唇吻间,全于易之本旨无得。何以言之?易之为书,大旨归于教人寡过,而寡过之道,只以敬慎为要领。故文中子以日乾夕惕蔽其旨,而孔子亦以为使人「出入以度,外内知惧」也。今且无论东坡生平恃聪明,逞才气,傲物凌人,轻世肆志,尽与易反。即其讥伊川曰「何时打破敬字」。呜呼!打破敬字,是打破易元也。易元既破,何以易为?即其注疏,亦只落描枝绘叶耳,于本来生机何相干涉乎?大抵汉唐之易,只成训诂;宋明几个文人之易,多簸弄聪明。训诂非易而易在,聪明乱易而易亡。二十年间,向非伊川、京山二先生尚存几分真种子,则易道竟至今坠地矣。见得道之全体,始可言知易。黄钟潜萌,亦只道得一点生机耳,便以知易许之,亦太轻易矣。

庄子谓「易以道阴阳」,掠取易象影子语耳,不知先儒何以多取之?

学者诚能于序卦之旨会通其大义,则于四圣人系彖、系象、系辞之旨,亦可略见一斑,即于「君子所居而安之」之义,亦可略识梗概。故读易者能明序卦之旨归,于易理已思过半矣。读周易须先明周易之序。盖连山、归藏,夏商之易,非无义理,而文王更其次序。首之以乾坤者,必夏商之序未尽当,而文王之会心独精耳。故学易先须探取周易之序,序明而易道已明,入门之路矣。

周易乾坤,屯蒙相承之序,本如化工,而孔子之序说,更如天地化工之自然,形神毕妙。解经得此手笔,乃云「传神」。卦序得此一序,周易之序乃明。不知欧阳公何见而疑之?凡书皆以凡例首篇,所以明一书之规模。周易以今本读之,自无不可。若论体裁,则孔子之二系,乃读易之凡例,自宜揭于经前,以示读之之法,而尤当以序卦传冠系为当。盖二系作易、读易、用易之法,而序卦传则周易所由更定夏商连山归藏之序,而自为次序之由也。学者不先明于周易序卦之旨,即学易先昧来历。况序义已尽易理,而序卦传尤精妙圆融,读之不特于易序晰其缘由,并可使人心畅神融,有造化盈虚、人事消息如在目前之趣。故易注以序卦传揭首为当,而读易以先明序卦大义为要。

易旨如渊海,非一人一说之能尽,即先儒亦不敢自谓其已尽于己说,亦只云自道其所见而已。后学浅识薄植,欲求入门,自不得不资前人之注疏,又不得不择注疏之精粹,但不可谓易之全旨即尽于吾所取资之说,稍与此说不合者,遂弃而置之,甚之且加摈排也。要在虚中折衷,务求中正切当耳。然初学岂易到得折衷得当?只先据孔子十翼明易、用易、读易之法,用之观象玩辞之间,不主先入,不杂意见,而一一即翼以明经,不敢一毫穿凿附会。迨遇翼语隐约,然后求之程朱以及诸儒先之注疏可耳。然要之,观注疏所以求明经传之旨,取其足发经传隐约之旨而止,固不得舍经传而别立一说也。

卜筮所以神易,故卜筮自易之一道。然易道原是教人寡过从道,易又岂卜筮所能尽?本义于卜筮发得分明,然必合以程传及诸儒之论,观会通而行典礼,乃能圆满无漏。

易必圣人而后明得尽,发得明,良以易与道为体,惟圣人见道分明也。其下读易之法,只据孔子系辞为主,而不参以后人穿凿附会之说,即于易不能尽明,而已扫去几层云雾耳。故余于互变错综不出于系辞之中者,虽前贤相沿,不敢槩从也。

义言象占,同体共贯,废一不得,泥一不得。后儒纷纷主象、主数、主理,主卜筮,主错综之变,却是舍通衢大道,而走入旁蹊小径矣。

易是文、周、孔子教人即造化、明人事、辨善恶、决从违之书,读易者止以三圣人之言求之,明得旨归,便足穷理寡过,元亨利贞。且即文、周、孔子之旨,亦恐终身明之不尽,学之难尽,尚何容于文、周、孔子之未言,附会穿凿,以滋附赘悬疣之愆?故互卦之说,经之未及,余不敢信;老阴老阳始变之说,经之未及,余不敢深信;错综之说,经虽言之,而细玩本旨,却亦非近来所谓三百八十四爻互相错综之谓,余亦不敢深信也。余惟知于经之所已言,味其旨归,务求的切而已。或曰:后世互卦之说,亦本于经之「杂物撰德」,非其中爻不备之旨,子何疑乎?余则谓:经之言「杂物撰德」,也是言每卦若非中爻,则此卦之物不备,此卦之德不全。如乾若无三四,则只有初二五上,天地之物而无人,便不成三才备物;只有潜见飞亢之德,而无进德修业及时之德,便不成隐显全德。其他莫不皆然。此于杂物撰德系乎中爻之义,如何贴切?顾舍之而掠取他卦之可互者备义,则是远涉泛溢,而究之近遗本旨耳。且无卦无中爻,无卦不杂物撰德,则中爻之杂物撰德,自是易中一段切要道理。向使必待互他卦而后备,则「互」之一字,孔子系辞中必明发其例以示人,何竟无一言及之耶?孔子既无一言及之,后之人何从知其杂物撰德为互他卦乎?此余之不敢轻信者也。或曰:「老变之说,宋儒因之,而实本于左傅。如陈敬仲筮齐,毕万筮仕,成季将生之类,是老之独变也。老变而少不变,从可知矣,子何疑为?」余则谓:「经言蓍法十八变而成卦,则吉凶可知,是所得本卦自无不足,何必更索之他卦?且以十八变之后,反以本卦为传舍,而以所变之卦为主,是亦理之难信者也。」或曰:「其如左传之言何?」余则又谓:「不惟左氏晚出,其言多矫诬难信,即果属周人,观其所引卦爻之词,多不出于文、周、孔子之彖、象、翼中,而自为其言,如凤鸣锵锵之词,与易何涉?必当时自有卜蓍之书,如焦、京之类者,亦只是筮家老变之一法,非周易卜筮正法也。如系正法,则到十八变后,正是结穴得卦,辨吉凶,决嫌疑之处,岂有系辞于大衍之数一篇,发明筮法亦已至详,而于此反一字不及耶?孔子不及,后之人何得以左氏援据他筮之说信乎?此又余之不敢轻信者也。」错综之说,近代盛于来氏,当世读易者多以为然。盖以经有「错综其数」之言,又有「极其数以定天下之象」之言,遂信而不疑耳。不知「错综其数」是言营卦之法,「极其数以定天下之象」是言极蓍策挂揲之数,成六十四卦,三百八十四爻,以定天下之象耳。岂谓六十四卦中,凡爻之于义难明者,又取他卦可互之象错之综之,以通于四千九十六而无不可乎?且二系发明易例详矣,而亦不及于错综六十四之爻以通于四千九十六,以明此卦难明之爻,又何得轻信后人,而自蹈附益凌乱之失乎?此又余之不敢轻信者也。或曰:如此则如先儒诸说何?余则又谓:余深信孔子,故不敢舍孔子而轻信后儒;余深信孔子之十翼,故不敢舍十翼而信后儒之说。是则余乃过信孔子,初非如近儒辄矜一己私见以掩盖前人也。此意即先儒有作,或当谅余,又何嫌乎?且至理大公,直道在人,自是而同志之士知以经解经,不杂臆见,经旨或得少明。子注疏淆真之日,余厚幸矣。即不然,而余且自免于穿凿附会之罪,余心亦稍足自安也。即当世知我罪我,何暇问乎?

易之古本,羲画、文彖、周象、孔翼共十二篇,原各自为书。其后汉晋诸儒,如郑、费、王辅嗣辈,渐次分附孔子之彖传、象传、文言于经下,程朱因之,亦殊便于诵读,无容更议。但是自坤以下,皆是彖传随彖,象传随象,而乾卦独否,即坤亦且文言仍割诸后,而惟乾独异。将以文、周、孔子之言不可混淆耶?则自屯以下六十二卦已合附之。将以附合为一,便于诵读耶?何为首乾独为不然,而坤亦尚后文言乎?此事虽无关于易之大义,要之于易书之体裁尚为不备,后学亦尚不便诵读,此亦有待于有心者之更为整定耳。或曰:孔子于乾彖有传,而又再系文言,爻象已传,而又四系文言。今若汇之一处,不几丛荟繁乱耶?余则又谓:「彖传附彖,而仍依其前后各自为篇;象傅附象,而仍依其前后各自为篇。如此则血脉贯通,而次第仍自秩然。不惟见得孔子于乾三系彖五系,于坤仍重彖重象。乃其韦编三绝之后,味之而愈深,探之而愈出,见大圣人学易之精勤,而忧患天下后世之至切,亦可使读之者便于寻味,见易之为道,真是味之不穷,推之莫罄,终身学之莫罄,而可以引伸触类,神明默成也。又不独其便于诵读耳。顾不知当世大君子以为何如也?」

卦变之说,彖、象、十翼之所未言,自虞翻力为主张,后儒多从之以解经。然观古注,已有贲卦自泰变来之说,则意者其说之由来亦远也。惟伊川不谓然,以为乾、坤合而为泰,岂有泰复变贲之理?乃以为阴阳刚柔之变,皆来自乾、坤。朱子则又以为伊川不取卦变之说,至贲卦柔来文刚,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诸处,其说皆不免涉于牵强。王辅嗣变卦又不自然,于是推广为卦变一图,自一画以至五画,无不尽类图之,而其言曰:论伏羲画卦,则六十四卦一时俱有,虽乾、坤亦无生诸卦之理。若如文王、孔子之说,则纵横曲直,反复相生,无所不可。要在看得活泼,无所拘泥,则无不通耳。又曰:熹之说,却觉得有自然气象,只是换了一爻,非是圣人作卦如此,自是卦成了,自然有此象。盖亦自视为活泼不执也。乃愚尝按诸经文,反复推索,如程子言诸变皆自乾、坤之说,其言未尝不是。然以之解贲、咸等一卦中,刚柔自为往来上下之卦则分明;而以之解讼刚来而得中,无妄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数处,则原觉欠却来历。如朱子卦变之说,亦似活发不执矣。然亦觉于经旨不合,更觉得只于成卦后,得其刚柔上下互换之一端,而于成卦之由,如所谓「刚来得中成讼」,「柔来文刚」「分刚上」「文柔成贲」,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,以成无妄之义,既不关切,且于孔子分疏彖传以加此数句之旨,亦无发明也。何者?如贲之「柔来刚上」,涣之「刚来柔上」,此原是本卦之内外自相上下往来。若讼之「刚来而得中」,无妄之「刚自外来而为主于内」,却是推明前后两卦反正相综,以成此卦之由来。故孔子于彖传特释之,以发明彖中本有之旨,非止同成卦后,后人推索爻画,可以变换之未节,如虞翻所云也。所以然者,经中六十四卦,除乾坤、坎、离、大过颐、小过中孚八卦外,其余皆两卦相合为一,一正一倒而为两。伏羲画卦时,固合下生成,原无此卦由彼卦变来而后成之理。若文王更演周易四十六卦之序,则正是一正一反,相合以成,而适值此数卦正倒之间,有取于往来之义,为成卦之由,故孔子特为表出耳。且通以损益二五爻辞之皆系以「或益之」,「十朋之龟,弗克违」,夬姤四三爻辞之皆系以「臀无肤,其行次且」;既济未济之四三爻,皆系以「高宗伐鬼方,三年克之」之旨,而益信两卦反正相因,乃此数卦往来之所自来。故变不在远,取爻画之刚柔可以互换;而在近,取卦序正反之往来本自相通。盖损是山泽之顺合,而益即山风之倒值,两卦只属一卦,在损为五爻者,在益即为二爻。夬乃泽天之顺合,姤即天风之倒值,两卦只属一卦,在夬为四爻者,在姤即为三爻。既济是水火之顺合,未济是水火之倒遇,两卦原只一卦,在既济为四爻者,在未济即为三爻。故其义可相通,而其辞遂相类耳。且如此参看,不惟可明两卦相综,乃以成此一卦,如损、益、贲诸卦之上下自相往来,讼、无妄诸卦之变,即宜从彼卦之正反来者。孔子系易时,洞见此旨而为此传。即文王系彖时,亦正有见于此而系之彖;周公系爻时,亦有见于此而为之象也。特文王、周公系彖象时,未暇明衍至此耳。其实孔子彖、象传所以释文王、周公之彖、象,正是推原文王、周公未言之隐意而畅发之,初非自撰一义例也。此某历年以来印合诸经,反复诸心,乃敢断以此说。近来反复文、孔之原系,益觉关切经义,亦且不涉安排,既无执泥之弊,并无渺茫之嫌,顾不知当世明易君子以为何如也?

先儒皆谓伏羲则河图而画卦,大禹则洛书而衍畴。愚尝反复孔子系辞,而窃觉未然。画卦要是羲圣见得神明之德、万物之情洞熟于胸,特为拈出八卦以象之。又见得神明之德、万物之情,无非阴阳刚柔相摩相荡,故重为六十四卦以象之。若但因见图而画卦,则是天、地、风、雷、山、泽、水、火之象,皆因见图然后触发出来,不惟埋没羲圣仰观俯察、远征近取苦心,亦又涉于先神后人,荒渺不经,非孔子系易本旨耳。况按之河图,于卦义、卦位两无印会,虽先儒牵强有解,终觉未能脗合,而可据为定本乎?据愚意,昔孔子之系易曰:「昔者伏羲氏之王天下也,仰以观于天文,俯以察于地理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远取诸物,近取诸身,于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」夫既曰「仰观俯察」云云,乃曰「于是始作」云云,则是八卦之不尽因见图而后画可知。且即见图在画卦之先,龙马之图要亦观鸟兽之文之一端,卦岂遂因此而画者?至若系之言「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」者,则是言圣人见图之画而衍策取卦以神易耳。故孔子曰: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。」曰「幽赞生蓍」,正所谓「则图以衍策」也,与下文「观变于阴阳立卦,发挥于刚柔生爻」同一义例。为成卦之由,岂曰「幽赞画卦」者?故余断以为伏羲之卦当不因见图始画,而则图之文要是为生蓍之藉。凡皆按据孔子之言以为说,顾不知当世明易君子以为何如也?

观系辞「昔者伏羲之王天下」一段,可见圣人画卦不因于图出。观系辞「昔者圣人之作易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」数语,可见圣人则图只以衍蓍,谓八卦因图而始画,谓神明默赞而后生蓍者,皆不免神异其说,抑又自远事实,自违本旨也。惜乎无从亲炙三圣人于一堂而面叩之。

论周易但当求诸既有卦爻之后,不当求诸未有卦爻之前;但当于象既立后论吉凶悔吝,不当于象未立前溯罔象先天;但当即造化以明人事,不当舍人事而徒求造化。盖周易一书,原是卦爻象数既立后,文、周孔三圣人即造化明人事之理,舍此而反索诸未卦未爻之前,以求诸不可端倪之造化,而曰「吾溯求心地于羲皇」,是论人不论其立身行己、善恶得失,而反索诸父母未生前也。且伏羲当日画卦命名,已是即造化明人事矣,矧生文周孔三圣系辞之后,而尚曰但当求诸先天未画,不抑又远甚乎?但是仅明人事而不知造化,将不知人事皆造化之自然,

天地设位而易即行乎其中之来历,不惟卦爻人事皆可任意穿凿,任意附会,抑且据卦有易,而离卦无易,将天地间范围曲成,日用间无一刻可远之理,徒囿于观玩占卜,而四圣人教人崇德广业、所居而安之微旨,几乎息矣。故读易在明人事,而亦须明造化也。

邵子八卦先天图,亦本系辞「天地设位」一章之义,然却是未画前事。六十四卦圆图按节数时,方图按部求方,横图自根生干,自干生枝,是乃象数中一种旁见侧出之物理,说来未尝不可通于画卦揲蓍之义。要之,论易者不必据此索解,存此作一种道理,另讲可也。用易

圣敬日跻,高明配天,善用乾者也。敬以直内,义以方外,博厚配地,善用坤者也。愚而思明,柔而思强,遇险不慑,动忍增益,善用屯者也。顺帝则而不识不知,为大人,不失赤子之心,善用蒙者也。进德不躐等,进身不欲速,审时达势而不与运会争一日之先,善用需者也。见过内讼,处争乐让,善用讼者也。行险以顺,正身格人,善用师者也。就道亲仁,舍逆辅顺,善用比者也。刚健而徽柔,懿恭臣子而善格君父,善用小畜者也。声律身度,可仪可则,礼达而分无不宜,善用履者也。宇泰定而发天光,见大心泰而富贵贫贱处之如一,致中和而天地万物以位以育,善用泰者也。默足以容,遁世无闷,善用否者也。善与人同,和而不同,善用同人者也。功而不德,节用爱人,统万古于一心,纳四海而在宥,善用大有者也。有若无,实若虚,矜而不争,犯而不校,善用谦者也。安处善,乐循理,人悦而神歆,善用豫者也。和而不流,群而不党,惟善是师,匪道弗从,善用随者也。改过增德,干父用誉,凡事反终而稽敝,善用蛊者也。操心如临深,接物如履薄,正身而处,庄以莅之,善用临者也。明四目,达四聪,辟四门,胸中具宇宙之大观,一身立万世之坊表,善用观者也。去私,不令一私之间理;「去邪」,弗令一邪之梗正,明而察,健而决,善用噬嗑者也。质而不野,文而不史,礼乐不从后进而从先进,善用贲者也。克己不尽不止,去恶不尽不已,善用剥者也。见善必迁,闻义必徙,私必克,直还性体,善用复者也。心无妄思,口无妄言,身无妄行,善用无妄者也。深造以道,而不欲一善成名,一体万物,而不取𬴐虞小效,溥博如天,渊泉如渊,善用大畜者也。以静定养心,以淡泊养口,以诚敬养德,善政善教,以养家国天下,善用颐者也。独立不惧,强立不返,善用大过者也。「见险而知止,行险而能信,出险而善虑」,善用坎者也。「交必丽乎正,行必丽乎中,自昭明德,日新又新」,善用离者也。「廓然大公,物来顺应」,善用咸者也。「仁为已任,死而后已」,善用恒者也。「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有道则见,无道则隐,无吝情,无系志」,善用遁者也。「居天下之广居,立天下之正位,行天下之大道,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」,善用大壮者也。「善信而进于美大,美大而进于圣神,不为不已,不至不安,即至而犹不敢安焉,善用晋者也。外晦内明,处忧不伤,穷而益坚,老能益壮,善用明夷者也。正身以倡,整躬作型,恩不掩义,宽以猛济,始于家邦,终于四海,善用家人者也。明亲疏,分贤愚,以亲九族,以辨庶品殊分,不乖一理之合,善用睽者也。不冒险而轻进,知几其神,不因险而遂已,致命遂志,善用蹇者也。迷而获悟,昏而得明,不胶不固,而涣然释屯之途以就坦易,善用解者也。减妄思以养心,减妄言以省咎,减妄动以寡过,减妄费以裕财,虚文浮物可省者,一一樽节之是尚,善用损者也。性日益莹,心日益平,行日益诚,前之亏陷昏昧者,至此而笃实光明,善用益者也。决私勇如去莠,远恶断如弃臭,不牵旧习,不恋私恩,善用夬者也。遇亲而孝,遇君而忠,遇友而信,遇兄弟而友且恭,遇夫妇而义且别,善用姤者也。以敬聚德,以和聚家,以恩聚国,以仁义聚天下,以学术聚千古圣神道德功业于一身,善用萃者也。位不必日高,而道故其日高,爵不必日崇,而德欲其日崇,行远自迩,登高自卑,以圣人为必可至而至焉,善用升者也。贫而乐人,不知不愠,隐居求志之功,确乎其不可拔,善用困者也。深造自得,居安资深,而左右之逢原溥博,渊泉时出之,无不当可,善用井者也。日洗其旧染,时淘其熟习,宪天为度,而不胶己私,不溺成见,善用革者也。尊德凝道以立体,享帝养贤以善用,俨然吾道之典型,而不贻覆𫗧之羞,善用鼎者也。修道也,戒慎不睹,恐惧不闻;保身也,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遗大投艰也,临事而惧,好谋而成,善用震者也。主静立极,历动静人我之纷赜,澄然而不可淆,凝然而不可摇,善用艮者也。学不凌节,教不躐等,善用渐者也。仕必择主,因不失亲,男女姻嫁,视德性、视德门,而不徒取于贵盛,善用归妹者也。贵而不骄,富而不侈,厚其德弗厚其积,善用丰者也。达人情,明物理,羁旅如居家,和厚待同人,善用旅者也。精思入奥理,仁风被万物,善用巽者也。以道格其君而君悦,以善养其亲而亲悦,以信交其友而友悦,以深仁厚泽实被家国天下之人,人心无乎不悦,而弗贻尚口之羞,善用兑者也。有疑即释,有欲即消,周而不比,和而不同,天空海阔,流水行云,而胶𮝺结滞之私悉化,善用涣者也。」无浮思,无妄语,乐不淫,哀不伤,服食器用准乎分,而无暴殄天物之愆,善用节者也。忠信笃敬,立则参前,在舆则倚衡,天地神人渊乎一诚之通,善用中孚者也。居心宁厚无薄,遇物宁仁无刻,服食器具宁朴无华,善用小过者也。富不忘贫,贵不忘贱,安不忘劳,治不忘乱,凡事必备,有备无患,善用既济者也。进德如不胜,改过如不及,用贤如饥渴,图治如救火,拯溺而自强不息,如天行之健焉,善用未济者也。引而伸之,触类而长之,智崇效天,礼卑效地,

成性存存,道义之门,庶几所居而安,可以寡过矣。丰川易说卷首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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