钦定四库全书
读易举要卷三
宋俞琰撰
论象数之学
朱子曰:郑少梅说易象,亦有好处,亦有杜撰处。如说中孚有卵之象,小过有飞鸟之象,孚字从爪从子,如鸟以爪抱卵也。盖中孚之象,以卦言之,四阳居外,二阴居内,外实中虚,有卵之象。又言鼎形革,象风炉,亦是此义。此等处说得有些意思,但易一书尽欲如此牵合附会,少间便疏脱。愚谓郑少梅以中孚外实中虚象卵,此亦是好处。若以小过二阳居中象鸟腹,四阴在外象鸟翼,此却是杜撰处。
程沙随以井之鲋为虾蟆,谓上爻是前两足,五是头,四是眼,三与二是身,初是后两足。朱子曰:「审如是,则此卦当为虾蟆卦,如何却谓之井?」
刘志行:数学一书,杜撰处甚多。中间有一图,上经纯阳卦六,纯阴卦四,内阴外阳卦八,共十八卦一百八爻;下经纯阴卦六,纯阳卦四,内阳外阴卦八,共十八卦一百八爻。分得齐整,乃前人所未发者,此亦是好处。
史学斋谓:革居第四十九,应大衍之数,故云「天地革而四时成」。节居六十而甲子一周,故云天地节而四时成。洪容斋亦谓革之象言治历明时,而革之序正当四十九。然则专为治历甚明。愚谓学斋又以策数万有一千五百二十,应一钧之数,为铢万有一千五百二十,此皆偶合耳。圣人作易之意,果如是乎?或谓大衍之数五十,而震居五十一,数穷而复始也。此与六十卦甲子既周而起中孚之说无异。
师,众也,不过言其众多耳。田惠叔乃谓前辈有算师卦者,积乾、坤、屯、蒙、需、讼之策数至于师,而六军之数皆全,故曰「师,众也」。愚谓为此说者,可谓善会计矣。文王、孔子之意,恐未必然。
豫卦下坤上震,或者乃谓震五画象五音,坤六画象六律,故言作乐。愚谓此说亦巧矣,不亦小哉!元亨利贞,在文王只是二事,不过谓大亨而利于正。至孔子方分作四件,朱子言之详矣。张行成乃谓周易起数以四,而孔子于此发其端,此岂圣人之意哉?张氏为邵子之学,故其说如是。
冯深居曰:杂卦以两两反对为义,其大过而下八卦不以反对者,何也?为邵子之易者曰:此八卦者,不用也。不用者八,用者五十六,犹序卦上篇不言乾坤,下篇不言咸,虚其三,用其六十一,以是为「藏诸用」也。六十四卦则三百八十四爻,当闰年之日。六十一卦则三百六十六爻,当期之日。
陈氏九经辩疑按龙溪文鉴云:易可以象数求乎?曰,张闳中明于数者也,而未得其义理,君子无取焉,未可专于象数也。易可以义理求乎?曰,苏文忠长于理者也,自以不知数学为不足,亦未可专于义理也。然则如之何则可?曰,刘元城有言:学者言象数,则讳谈义理,言义理,则耻说象数。究极其说,则以象数义理之兼通者,为有得于易。大抵象隐于理,理寓乎数,贯理数为一,则举此可以知彼,离而二之,则虽欲兼通,不可得也。
论易数之是非
朱子曰:「大衍之数说蓍,天地之数说造化生生不穷之理,此外是后人推说出。」愚亦曰:易数不过大衍之数五十,天地之数五十有五,即无所谓四十五数也。四十五数,九宫数也,乃后人推出以附会于易数尔。
大衍之数五十,崔憬去天一地四,以余数五十为大衍之数,李鼎祚深辟之。他如京房、马融、荀爽、郑玄、姚信、董遇、顾欢、王弼之徒,其说纷纷,无一可取。王太古以九宫数中央之五,乘南九北一,则四十五与五为五十;乘东三西七,则十五与三十五为五十;乘西南之二、东北之八,则十与四十为五十;乘东南之四、西北之六,则二十与三十为五十。是得大衍之数者四。愚尝语太古云:「谓大衍之数与此数相合则可,若谓大衍之数即此数,则非五十,乃二百矣。」云间储华谷谓:「大者,阳也。衍者,衍而伸之,加倍是也。大衍者,以天数二十五倍为五十也。阳则变化,故可衍而伸之,以大名衍,表其用阳而不用阴也。」其说甚新,然谓用阳而不用阴,恐或不然。
愚向见郑武子揲蓍古法云:「天地之数五十有五,而大衍不尽天地之数,何也?盖太极生两仪,两仪生四象,四象生八卦,数所衍者,不及五也。」近得临江黎时中之说云:「大衍之数五十者,太极一,两仪三,四象十,八卦三十六,共五十也。太极一也,太极生两仪,一衍而三也;两仪生四象,两衍而十也;四象生八卦,四衍而三十六也。一为太极之数,盖先天之本体,而妙用所由起。四十九为两仪、四象、八卦之数,盖后天之变体,而大用所以行。后天不立,无以寓先天无体之造化;先天不妙,亦无以神后天有物之主宰。大衍之虚一,而用四十有九,其理如此。」黎氏之说,盖与郑武子同,而其义又加详焉。
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,凡五十有五,天地之全数也。五、六,天地之中数也。五居天中,为生数之主。六居地中,为成数之主。何谓天中?天一、天三、天七、天九之中也。何谓地中?地二、地四、地八、地十之中也。干数十,倍五而为十也。支数十二,倍六而为十二也。以五十有五,去其五,余得五十,是为大衍之数。以五十有五,去其六,余得四十有九,是为揲蓍之数。
一二三四五,生数也。六七八九十,成数也。或谓一三五七九,乃天之五行;二四六八十,乃地之五材。唐僧一行以天数始于一,地数始于二,谓之二始。天数终于九,地数终于十,谓之二终。天数中于五,地数中于六,谓之二中。
邵子曰:「谓阴无首故无一,阳无尾故无十。」愚见赵虚斋易说九宫数有两图,一以五居中,戴九履一,左三右七,二四为肩,六八为足,而无十,其数纵横斜皆十五。一以六居中,戴二履十,左八右四,九七为肩,五三为足,而无一,其数纵横斜皆十八。古有此二图,今人但知其一,虽于易无取,亦可为五六居中之证也。
邵子曰:「蓍德圆以况天之数,故七七四十九。卦德方以况地之数,故八八六十四。」愚谓圆者径一而围三,故分一为三,以一函三,布满之则七也,七其七则四十九也。方者径一而围四,故分一为四,分四为十六,分十六为六十四也。扬子谓「一与六共宗,二与七共朋,三与八成友,四与九同道。」其说是已。至谓「五与五相守」,则谬矣。夫自一至十,止有一五,岂有两五?扬子乃谓「五与五相守」,从何而又有一五耶?曰:五合一成六,合二成七,合三成八,合四成九,一二三四自合则成十,非别有一五与中央之五相合也。五居中央属土,土王四季,故散于四方,则成六七八九,而四方之一二三四,聚而为一,则成十也。
子华子云:天地之大数,莫过乎五。或谓一二三四,各以五乘之,则一五、二五、三五、四五,合为五十,应大衍之数。更加以本数之五,合为五十五,应天地生成之数。项平庵曰:古之制字者,一二三四皆依数布画,至五则为五,象四气之交于中,不以数画也,数至此备矣。自此以往,皆演之而已。六八阴也,则如五而分之。六从入从八,向于分也,八全分矣。七九阳也,则如五而仲之。七始横伸,九则直伸之矣。十者,数之终,五之成也,故如五而四伸之,以定四方中央之位焉。所以明七八九六,皆合五而成也。又曰:布算者,下一筹为一,下二筹为二,下三筹为三,下四筹为四,皆有筹焉。独五则不下,至五则起而为一,以寓于数之上。自此以往,皆就五加之,加一为六,加二为七,加三为八,加四为九,独十则不加,至十则变而为一,而数泯矣。故一二三四以数立,七八九六以五成,而十与五皆无数焉。小数极于四,大数极于九,然而每数必用五筹而后成算,此皆自然之理。是故一二三四而天地之数备矣。
数至四而备,故一四为五,二三亦为五。一二三为六,二四亦为六。一二四为七,三四亦为七。一三四为八,二三四为九。总一二三四则成十。
数至九而止,十即一也。阳以进为用,故九为老阳,七为少阳。阴以退为用,故六为老阴,八为少阴。朱子曰:「九上更去不得,只得回来做八。六下来便是五生数也,去不得,所以去做七。」朱子曰:「太阳居一而含九,少阴居二而含八,少阳居三而含七,太阴居四而含六。」一二三四乃四象之位,九八七六乃四象之数。筮用四十九蓍而挂其一,分四十八蓍为二,而揲之以四,左得一则右得三,左得三则右得一,左二则右二,左四则右四。观其所得之数,不过一二三四,总算其四揲之策,则为六七八九。初揲不五则九,第二、第三揲皆不四则八,何也?曰:其实三揲皆不四则八,但初揲用四十九,而多其挂一之奇,是故四为五,而八为九。次揲以往,虽亦挂一,合之则为耦数,自然为四与八也。九六七八,皆爻之名也。易但言九六,不言七八,何也?九,老阳,六,老阴,七,少阳,八,少阴。老则变,少则不变,易以变为占,故爻用九六,不用七八。一说谓易所以用九六不用七八者,参天两地而倚数,九六乃可以参两,故用七八不可以参两,故不用。欧阳文忠公曰:乾之六爻曰初九、九二、九三、九四、九五、上九。又曰用九,何谓也?谓以九而名爻也。乾爻七、九,九变而七无为,易道占其变,故以其所占者名爻,不谓六爻皆常九也。曰用九者,释所以不用七也。及其筮也,七常多而九常少,有无九者焉。此不可以不释也。坤之六爻曰初六、六二、六三、六四、六五、上六,又曰用六者,何谓也?谓以六而名爻也。坤爻八、六,六变而八无为,亦以其占者名爻,不谓六爻皆常六也。曰用六者,释所以不用八也。及其筮也,八常多而六常少,有无六者焉。此不可以不辩也。
朱子曰:用九盖是说变。「见群龙无首,吉」。王弼、伊川皆解不成,他是不见得「用九、用六」之说,当如欧阳公说方有情理。欧说盖为卜筮言,须有用九、用六,如伊川无此也好。王童溪曰:易上下二篇,凡一百九十二阳爻皆用九,实自乾来。一百九十二阴爻皆用六,实自坤来。
穆姜遇艮之八,是谓艮之随,此五爻皆变,而独六二不变也。占法五爻变而一爻不变,则以不变者占。故穆姜之占曰:「艮之八。」
河图洛书之附会
易云:「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」伏羲时未有文字,始因河图、洛书之文而画卦,非图书有天生之数,而伏羲就取之也。又云:「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。」然则伏羲画卦,岂特取则河图、洛书二者而已哉?
易之数不过天一至地十五十五数而已,未尝名之曰「河图」,亦未尝名之曰洛书。孔安国乃谓伏羲时龙马出河,伏羲遂则其文以画八卦,谓之河图。禹时神龟出洛,禹遂因而第之以成九类。是果何所据耶?
伏羲则河图、洛书而画卦,孔安国乃谓伏羲画卦则河图,禹叙九畴则洛书,何为岐而二之耶?
陈氏九经辩疑:按玉川文集云:若谓伏羲画卦本于河图,则夫子但曰河出图,圣人则之可矣。乃兼洛书而并则之,何哉?既曰则图、书以作易,是伏羲之时,图、书并著矣,何待禹治水而后天锡以洛书乎?
河图自易言之,吾又于顾命见之矣,不过曰:「天球河图在东序。」又于论语见之矣,不过曰:「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。」又于礼运见之矣,不过曰:「河出马图。」未尝有所谓五十数,亦未尝有所谓四十五数。
洛书自易之外,他经无所见也。禹贡止言导洛,不言出书。孔安国注洪范,乃以九畴为洛书,而曰:「天与禹洛书,神龟负文而出,列于背,有数至于九,禹遂因而第之,以成九类。」安国盖用纬书九宫戴九履一之数也。夫「九宫数」术家用之,非易数也。大戴礼明堂制度有「二九四七五三六一八」之说。郑注:「法龟文也。」盖祖安国之说。张南轩曰:「郑康成溺于纬书,以河图为八卦,洛书为九畴,此皆芜秽圣经者也。」愚谓九畴出于箕子所陈,非洛书也。若以洪范之九畴,牵合而为洛书,则中庸之九经,亦可牵合而为洛书矣。
九宫数,子华子言之,乾凿度言之,初不知此数为洛书,亦不以此数为河图。苏东坡曰:「九宫不经,盖纬书所言之数,非易数也。」朱子曰:「圣人说数,说得简略、高远疏阔。易中只有奇耦之数,天一至地十,是自然之数也。大衍之数,是揲蓍之数也。惟此二者而已。」愚亦曰:舍此二者之外,易岂有所谓戴九履一之数哉?乃汉儒牵合附会云尔。
关子明以五十五数为河图,四十五数为洛书。刘牧又两易之,以五十五数为洛书,四十五数为河图,可谓以谬攻谬也。
纬书如春秋元命苞云:「尧游河洛,赤龙负图以出。」图一而兼言河、洛,何也?尚书中候云:「舜至下稷,黄龙负图以出。」乃舍尧而称舜,何也?论语谶云:「尧率舜游河渚首山,有五老告期,龙衔书以出。」又兼称尧、舜,何也?河图挺佐辅方云:「天老告黄帝云:河有龙图,洛有龟书,帝乃游于翠妫之川,有大鱼出,鱼没而图见。」此说又舍尧、舜而称黄帝,何也?纬书舛谬如此,而汉儒乃以为孔子之书,而用之解经,可谓以妄习妄也。前图阳数居四,正则六附一,四附九,八附三,二附七。后图阴数居四,正则五附十,九附四,三附八,七附二。五六无侣,故皆居中。此两图止可为阳无十、阴无一之证耳,易无此数也。
蔡西山曰:古今传记,自孔安国、刘向父子、班固皆以为河图授羲,洛书锡禹。关子明、邵康节皆以十为河图,九为洛书。盖大传既陈「天地五十有五」之数,洪范又明言「天乃锡禹洪范九畴」,而九宫之数,戴九履一,左三右七,二四为肩,六八为足,正龟背之象也。唯刘牧臆见,以九为河图,十为洛书,托言出于希夷,既与诸儒旧说不合,又引大传,以为二者皆出于伏羲之世。其易置图、书,并无明验,但谓伏羲兼取图、书作易、范之数,诚相表里,为可疑耳。其实天地之理,一而已矣,虽时有古今先后之不同,而其理则不容于有二也。故伏羲但据河图以作易,则不必豫见洛书,而已逆与之合矣;大禹但据洛书以作范,则亦不必追考河图,而已暗与之符矣。其所以然者何哉?诚以此理之外,别无他理故也。然不特此耳,律吕有五声十二律,而其相乘之数亦究于六十;日名有十干十二支,而其相乘之数亦究于六十。二者皆出于易之后,其起数又各不同,然与易之阴阳、策数老少自相配合,皆为六十者,无不若合符契也。下至运气、参同、太乙之属,虽不足道,然亦无不相通,盖自然之理也。假令今世复有图、书者出,其数亦必相符,可谓伏羲有取于今日而作易乎?大传所谓「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」者,亦泛言圣人作易作范,其原皆出于天之意。如言「以卜筮者尚其占」,与「莫大乎蓍龟」之类。易之书岂有龟卜之法乎?亦言其理无二而已耳。愚谓蔡氏引蓍龟二者证图、书,以为泛言圣人作易作范,其原皆出于天之意,其说虽通,然亦不过循汉儒旧说耳。循汉儒旧说,则是伏羲止则河图,不则洛书。而所谓洛书者,于易盖无预也。然大传兼河图、洛书二者并言,则遽谓洛书为无预于易,可乎?况孔子不明言五十五数为河图,岂可遽信汉儒臆说为孔子之说,而又谓四十五数为洛书也?尝试考之,天地之数以五居中,九宫之数亦以五居中。天地之数有十,盖以一二三四总而为十也。九宫之数虽无十,而一对九、二对八、三对七、四对六,亦皆十也。天地之数,以五生数统五成数,而同处其方。九宫之数则以五奇统四耦,虽各居其所,而六连一、四连九、八连三、二连七。从安国之说,则其所谓相经纬者如此。九宫之正南,九也,四居东南,合中五,亦九九,金数也。八卦乾位正南,兑位东南,乾兑皆从四象之老阳来,老阳之象为金,其数亦九。九宫之东北,八也,三居正东,合中五,亦八八,木数也。八卦离位正东,震位东北,离震皆从四象之少阴来,少阴之象为木,其数亦八。九宫之正西,七也,二居西南,合中五,亦七七,火数也。八卦巽位西南,坎位正西,巽坎皆从四象之少阳来,少阳之象为火,其数亦七。九宫之西北,六也,一居正北,合中五,亦六六,水数也。八卦艮位西北,坤位正北,艮坤皆从四象之太阴来,太阴之象为水,其数亦六。从安国之说,则其所谓相表里者如此。八卦之画,奇耦相对,九宫之数,则生成相对。八卦以纯阳纯阴居上下,九宫则以九之至多者居上,一之至少者居下。九宫除五之外,一以生数厕成数六、八之间,九以成数厕生数二、四之间,三、四以两生数合处,七、六以两成数为侣。八卦则乾以阳卦厕巽、兑阴卦之间,坤以阴卦厕艮、震阳卦之间,离、兑以二阴卦合处,坎、艮以二阳卦为侣,此亦相表里也。九宫以一、三、四顺布,六、七、九逆布,而二、八易位。八卦则坤母与中、少二女顺布,乾父与中、少二男逆布,而震、巽易位,此皆相表里也。自常情观之,孰不曰伏羲盖取则于此以画卦也。愚则曰:伏羲画卦,实未尝取则于此也。何则?伏羲八卦之画,一出于自然,是以无所往而不合。今谓九宫与八卦相合则可,谓四十五数与天地正数相合亦可。若谓伏羲画卦,必取则于此数,则吾断断乎不敢知也。汉儒所以指九数为洛书者,特以洪范有「天锡禹洪范九畴」一句耳。夫洪范九畴既可以为洛书,则中庸之九经亦可以为洛书乎?岂特九经哉?凡天下之九数,如舜之九官,禹之九功,周之九府、九井,尽皆可以为洛书矣。吁!有是哉!彼既以九数为洛书,而属之禹,则不得不以十数为河图,而归之伏羲。然河图之数十,洛书之数九,孔子尝言之乎?孔子盖不言也。孔子不言,则安国之说从何而来耶?大抵众言淆乱折诸圣,圣人之言不信,又将谁信?今按,大传云:「河出图,洛出书,圣人则之。」圣人乃指伏羲。伏羲画卦,盖取则于河图、洛书也。又云:「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,仰则观象于天,俯则观法于地,观鸟兽之文,与地之宜,近取诸身,远取诸物,于是始作八卦,以通神明之德,以类万物之情。」所取如此,则易非独以河图、洛书而作也。夫九宫之数,在易无之,易唯有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耳,初未尝目此数为河图。汉儒亦自知易中唯有五十五数,而无四十五数,遂断之曰:「河图授羲,洛书锡禹。」其意若曰:「易有洛书之称,毕竟书乃洛中一物。洪范有天锡二字,必是天以此物畀禹。」吁!盖亦不思耳矣。审如是,则仲虺之语云:「天乃锡王勇智。」则勇智乃亦物乎?愚又按,书顾命云:「天球、河图在东序。」记云:「河出马图。」语云:「河不出图,吾已矣夫。」洛书则唯易言之,他经无所见。谓九数为洛书,盖自汉儒始。大戴礼言之,乾凿度言之,前此未之闻也。古书如子华子,不过曰:「二与四,抱九而上跻,六与八,蹈一而下沉,五居中宫,据三持七。」亦未尝目之为洛书也。且如大衍之有数,而五十为大衍,是故圣人明言之曰:「大衍之数五十。」使河图、洛书果有数,而五十五果为河图,四十五果为洛书,则圣人亦必明言之曰:河图之数五十五,洛书之数四十五。圣人既不明言,则汉儒之说臆说耳,非圣人之本意也。愚论如此,盖不敢背孔子之言,而曲从汉儒之说,故曰:「众言淆乱折诸圣。」圣人之言不信,又将谁信?
卦气之附会
世传李氏卦气图,以坎、离、震、兑四正卦主四时,二十四爻主二十四气,以其余六十卦主三百六十五日四分日之一,每卦主六日七分,八十分日之七。又以复、临、泰至坤十二卦主十二月,七十二爻主七十二候。小雪起复初九。其说出于纬书,盖焦、京占候之学也。
先天圆图始复,次临,次泰,而终于坤。卦气图以复、临等十二卦主十二月,盖仿先天图。
郑少梅曰:「兑九五言剥,所以见震、夬、离、姤、坎、复之理也。」冯厚斋曰:六十四卦纵横血脉皆相通贯,故履中有夬,兑中有剥。震之终三月为夬,兑之终九月为剥,离之中五月为姤,坎之中十一月为复。坎、离、震、兑在八卦未画言之,则四卦各主一方,各配一时。汉儒卦气以四卦主四时,盖本乎此,其失则依仿托之也。
卦气图惟十二辟卦与易同,其余则否。解易者以「屯」为十二月,「蒙」为正月,「需」为二月。太玄则然,易不然也。易以「复」为十一月,复之象辞盖言至日也。若又以中孚为十一月,则是太玄之法,非易之法也。太玄以中准中孚,以周准「复」,以礥准「屯」。卦气图以未济、蹇、颐、中孚、复五卦主大雪、冬至二气;屯、谦、睽、升、临五卦主小寒、大寒二气。其序与太玄同。
乾凿度以一爻主一日,一卦凡六日用事,一曰诸侯,二曰大夫,三曰卿,四曰三公,五曰辟,六曰宗庙。卦气图一月凡五卦:一曰侯,二曰大夫,三曰卿,四曰公,五曰辟。候分内外,以朔气前三日为内,朔气后三日为外。宋时官历用之。六日七分之说,历家用之,易无取焉。易言「七日来复」,盖自剥卦反而为复卦,剥六爻并复初爻则为七。先儒以六日七分解「七日来复」,可谓细碎矣。圣人之意明白正大,不如是之细碎也。
陈氏九经辨疑:按紫芝讲义云:古之言卦气者,本于何书?出于何氏?易纬稽览图曰:卦气起于中孚,坎、离、震、兑各主一方,其余六十卦,卦有六爻,爻主一日,凡主三百六十日。余有五日,每日为八十分,五日为四百分,又四分日之一为二十分,是有四百二十分。以六十卦分之,六七四十二卦各得七分,每日得六日七分。世儒传卦气六日七分之说,盖起于此。彼盖见夫子有谓「当期之日」,有谓「七日来复」,故以为说耳。当期之日,言乾坤之策数如此,何尝论六十四卦之爻数?何尝以一爻配一日?圣人言乾坤二卦之策数,易纬乃以六十四卦之爻数配之,其亦迂曲牵强甚矣。
按汲斋文稿云:「司马温公曰:先从事于玄,以渐进于易。又曰:易,天也,玄所以为之阶也。夫太玄无与于易,易赖于太玄,固矣。司马公乃欲因玄以求易,吾恐求玄愈深,去易愈远。何者?道德性命之理,与星历气候之学,本不相涉也。子云作太玄,非本易之道,特用易纬卦气六日七分之说耳。卦气之说,巫史附会之说,非圣人之意也。」李隆山曰:「为卦气之说者曰:易六十四卦,坎、离、震、兑各主一方,其余六十卦分主一岁。卦有六爻,爻主一日,凡三百六十日,余五日四分日之一,每日为八十分,分之于六十卦,则每卦当六日七分。以卦气论之,九月剥,十月坤,十一月复。从剥至复,隔坤一卦,凡六日七分。其曰七日者,举成数而言也。」或者又以卦气起中孚之说难之,曰:月有五卦,五卦分爻,爻主一日。九月,剥也,有艮,有既济,有噬嗑,有大过,凡五卦而后成坤。十月,坤也,有未济,有蹇,有颐,有中孚,凡五卦而后成复。则自坤至复,安得谓之七日来复乎?复主冬至,冬至中气起于中孚,自中孚之后,七日而复,故七日来复者,自中孚而数,不自坤数也。以中孚之说,较之于坤,则在术数中差为稍密。然卦气何不起于他卦,而乃起于中孚耶?推原是说,盖本于扬雄以中准中孚,以周准复,而次中孚。此特假中孚之名,以为太玄张本,而寓其平日所传推步之学,与夫太初之历耳。易卦之次序见今序卦不如此也。且卦气胡为乎不起于他卦,而独起于中孚也耶?按易序以复次剥,不以次中孚,此文王、孔子之易之序也。吾知从文王、孔子之易而已,不能舍文王、孔子之易,而从扬子之太玄也。故尝谓六十四卦之序,剥之后而复继之,自剥至复,阴极阳生。其曰「七日来复」云者,历剥之六爻,至复之初爻,凡七爻而一阳来复耳。凡阴阳之数,自子至午,自午至子,其辰不过七,数一辰是为一日。而自剥至复,其爻亦如之。辰至七而复,而爻亦至七而复。其曰「七日」者,凡历七爻而应七辰之数耳。且易中诸爻称「七日」者非一,震六二曰「七日得」,既济六三曰「七日得」。其曰「七日」云者,亦谓其周历六爻,至于本爻,则其数自复,其失自得也。一变而为七,岁月日时之运皆然。而易爻象之,故尽六而止,至七则变。易中「七日」之义,大率皆取此。若以卦气论之,则震与既济之所谓「七日」者,其所隔又何卦?岂亦隔中孚与坤卦也哉?易中义例,灼然如此,惟以易治易,而不惑于异说,则得之矣。
纳甲之附会
纳甲之说,出于京房、焦贡之占法。项平庵曰:「乾纳甲壬,坤纳乙癸者,父母之卦,主十干始终之数也。艮纳丙,兑纳丁者,少男、少女近乎始也。震纳庚,巽纳辛者,长男、长女近乎终也。坎纳戊,离纳巳者,中男中女皆居中也。」或问:「泰有坤,故言乙,归妹无坤而亦言乙,何也?蛊无乾而言甲,巽无震而言庚,又何也?」曰:纳甲之法,惟术家用之,于易无预焉。蛊彖辞云:「先甲三日,后甲三日。」甲指震而言,震,东方之卦,东方属甲乙木,蛊之三、四、五互震,故称「甲」。泰、归妹爻辞皆曰「帝乙」者,泰六五互震,归妹六五震体而皆柔爻,故皆称帝乙。巽九五曰先庚三日,后庚三日者,庚指互兑而言,兑,西方之卦,西方属庚也。即非用纳甲法。
三易
周礼筮人及太卜掌三易之法:一曰连山,二曰归藏,三曰周易。其经卦皆八,其别皆六十有四。并不指言何代之书。郑氏以为夏、商、周之易是已。又注云:「连山者,象山之出云,连连不绝;归藏者,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;周易者,易道周普,无所不备。」孔氏正义云:「先儒兼取郑说,云既称周代之名,亦是周普之义。」愚谓郑氏既以「周」为代名,又何必训「普」为「周」?
杜子春云:「连山,伏羲;归藏,黄帝。」世谱云:「神农一曰连山氏,亦曰列山氏;黄帝一曰归藏氏。」正义云:「既连山、归藏并是代号,则周易称周者,文王作易之时,正在羑里,周德未兴,犹是殷代,故题周以别殷,犹周书、周礼题周以别余代,故易纬云因代以题周是也。」郭白云曰:「易之名始于文王,后世圣人又因文王之易以周题之,所以别夏、商二代。夏曰连山,商曰归藏,而不名曰夏、商易者,时未有易之名也。」愚谓题周当是后之史官。朱汉上以为是周公,亦未可知,决非文王。盖文王作易时,犹服事殷,讵肯题其书为周?
莆田郑氏曰:易之坤卦,乃归藏遗意,所谓坤以藏之是也,全体皆言地道。易之艮卦,乃连山遗意,所谓兼山艮是也,六爻皆列人象。
吴忠亩曰:「连山以重艮为首,象人;归藏以重坤为首,象地;周易以重乾为首,象天。」若以三易为三代之易,吾斯之未能信。又以为三皇之易,吾尤未之敢信。然则三易如何?曰三极之道也。
易字义
孔颖达、胡安定、程子皆训易为「变」,孔氏又引纬书为不易,为「简易」,则赘矣。朱子谓易有两义,一是变易,便是流行底;一是交易,便是对待底。何谓变易?阳变阴,阴变阳,如一卦变八卦,八变六十四,六十四变四千九十六,皆是也。何谓交易?阳交阴,阴交阳,如乾交坤而得三男,坤交乾而得三女,皆是也。变易、交易之象,观先天之图可见,其画皆一阴一阳,上下相对。
魏伯阳参同契云:「日月为易。」虞翻注云:「易字从日,下从月。」或者释之曰:「系辞传云:阴阳之义配日月,阴阳之著见莫如日月。」故取日月二字合为易字,而易字之义则为阴阳之变易也。
朱子曰:杨龟山过黄亭詹季鲁家,季鲁问易,龟山取一张纸,画一圈子,用墨涂其半,曰:这便是易。此说极好。易只是一阴一阳,做出许多般样。又曰:易只是个阴阳。庄子曰:易以道阴阳,不为无见。如奇耦刚柔,便只是阴阳做了易。又曰:易字义只是阴阳。
蔡节斋曰:阴阳非易,阴阳变易而无体者,易也。犹形而上者谓之道。其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者,阴阳非道,一阴一阳运行而无形者,道也。夫易者,所以生阴阳,今指阴阳而言易者,欲明无非虚玄,虽无形无体,而有阴阳变易之理也。
卦象彖爻字义
玉篇云:卦,兆也。谓占事知来而有吉凶,先见之兆也。说文云:卦,筮也。徐铉曰:卦,从挂省文。正义云:卦者,挂也。言悬挂物象以示人也。朱汉上曰:章詧谓挂之墙壁,以观其兆。
朱子曰:卦分明将一片木画挂于壁上,所以为挂。爻是两个交,交是交变之义,所以为爻。卦者,挂也。有三画者,有六画者,皆谓之卦。今人称龙见为龙挂,盖著见之义也。
象者,像也,亦是著见之义。故曰见乃谓之象。象之为兽,大物也,大而可见者也。
朱子曰:象谓有个形似也。彖者,材也。彖之不变,所以具全卦之材,非谓彖训材也。爻者,效天下之动者也。爻之变,所以效天下万事万物之动,非谓爻训效也。
圣人设卦观象,系辞焉以明吉凶。盖卦之既设,斯有象之可观。既有象,斯有彖辞、爻辞,而吉凶始明。彖乃象之全体,爻乃象之分体。彖辞谓全卦所系之辞,爻辞谓六爻所系之辞。
国语云:「王飨有体荐,燕有折俎。」又云:「禘郊之事,则有全烝。王公立饫,则有房烝。亲戚燕飨,则有爻蒸。」韦耀注云:「全烝,全其牲体而升之俎。凡禘郊皆血腥。房,大俎也。」诗云:「笾豆大房,谓半解其体,升之房也。爻烝,体解节折升之俎也,谓之折俎。」愚故曰:彖乃象之全体,盖犹禘郊之全烝。是以「彖」字与「象」字相似,而字皆从豕。爻乃象之分体,亦犹燕飨之爻烝。后人加「肉」于爻下而为「肴」字,所以别于易也。彖字、爻字之义,不过如斯而已。虽有巧说,不能易也。
苏东坡以爻为折俎,其说是已。至论彖之义,乃云:「彖者,豕也。」则于象之外,添一豕矣。象虽豕属,然非豕也。或谓豕为六牙象,盖谓象具六牙,则犹六爻具而为全卦之体也。或又谓彖形如豕,则彖乃别是一物,又非象矣。至谓彖之九窍,唯鼻不具,而尾甚长,夜欲寐,则返其尾以遮鼻。夫返尾塞鼻,此蜼也。周礼有蜼、「彝」,奚可以周礼之蜼为周易之彖哉!
重卦之人
正义云:重卦之人,凡有四说:王辅嗣等以为伏羲,郑玄、淳于俊之徒以为神农,孙盛以为夏禹,史迁等以为文王。案系辞,神农之时已有盖取诸益与噬嗑,其言夏禹及文王者,不攻而自破。其言神农,亦未为得。案说卦云:「昔者圣人之作易也,幽赞于神明而生蓍。」凡言「作」者,创造之谓也。神农以后,便是述修,不可谓之「作」也。则「幽赞用蓍」谓伏羲矣。故乾凿度云:「垂皇策者牺。」上系论用蓍云:「十有八变而成卦。」既言圣人作易,十八变成卦,明用蓍在六爻之后,非三画之时也。以此论之,伏羲用蓍,即伏羲重卦矣。今依王辅嗣以伏羲既画八卦,即自重为六十四卦,为得其实。愚谓孙盛以大禹谟有「龟筮协从」之辞,遂谓「夏禹重卦」;郑玄以系辞传有神农作耒耜取益之辞,遂谓「神农重卦」,皆牵合附会之说,不足信也。当从王辅嗣为是。
太史公曰:「西伯囚而演易。」演者,演其辞也。魏伯阳明谓文王演爻辞,则非演其画也审矣。扬子曰:「易始八卦,而文王六十四。」盖不详玩太史公之说而云尔。班固曰:「文王重易,作上下篇。」则不过循习扬子之说耳。
杨绘曰:「重卦者,圣人也。经无明文,予不得而强配也。司马迁、扬雄,大儒也。迁之言曰:西伯拘而演周易。雄之言曰:易始八卦,而文王六十四。」今按二贤之言,则重卦乃文王,岂不信乎?曰:迁、雄诚大儒也,予执经之文,则有所不信矣。虞书曰:「龟筮协从。」则筮云者,非八卦之可为也,必六十四之然后为筮矣。舜禹之际,而曰「龟筮协从」,则何文王重卦之有乎?经曰:「八卦成列,象在其中矣。因而重之,爻在其中矣。」按是而言,则重卦之始,其在上古乎?陈元纲九经辩疑:按汲斋文稿云:「谓之易者,以爻之上下往来,变易不穷尔。有六十四卦,乃可以变易,若但八卦,何易之有?」法言乃曰:「易始八卦,而文王六十四。」若伏羲但有八卦,不得谓之易也。不知夫子所谓始画八卦,即六十四卦,而八卦相上下耳。扬子云盖不知此义。刘元城曰:以大传言之,神农氏为耨,盖取诸益;日中为市,盖取诸噬嗑;黄帝、尧、舜为舟楫,盖取诸涣;服牛乘马,盖取诸随。且益、噬嗑、涣、随,皆六十四卦之名也,神农、黄帝、尧、舜皆文王之前也,则重易六爻,谓文王可乎?且周官太卜掌三易,一曰连山,二曰归藏,三曰周易,为经卦皆八,其别皆六十有四。盖夏曰连山,商曰归藏,周曰周易。此又可见夏、商之时,已有六十四卦,非至文王重易六爻也。然则扬雄、班固之徒,何以言文王重易六爻?盖文王拘于羑里,而演六十四卦之辞,如「乾,元亨利贞;坤,元亨,利牝马之贞」是也,非重易六爻也。至于爻辞,则恐周公所作,如乾初九「潜龙勿用」,坤初六「履霜坚冰至」是也。愚谓:元城云「文王演六十四卦之辞,非重易六爻」,其说是已。谓爻辞悉是周公作,则又失之矣。盖爻辞亦皆文王作,非周公也。
名卦之人
伏羲始画八卦。有八卦之名乎?曰:有之,乾、坤、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是也。伏羲因而重之为六十四。有六十四卦之名乎?曰:无之,重乾则曰乾下乾上,重坤则曰坤下坤上,屯则曰震下坎上,蒙则曰坎下艮上。然则屯、蒙之名,是谁名之?曰:文王名之。郭白云曰:乾、坤、震、巽、坎、离、艮、兑八者之名,总谓之卦,凡九字,不可以常义肤浅训释,盖出于上古之言,文王、孔子能通之者也。后世不因孔子以卦之才德言之,知为乾健、坤顺、震动、巽入,终莫能究其义。又曰:「乾」、坤八字出于包牺,卦之一字,出于包牺之后,圣人名之。其余五十六卦及易与元亨利贞,皆命于文王,凡六十一名,可以意义训释。盖中古之言,后世所能通也。
作彖辞、爻辞之人,案:琰以彖辞、爻辞尽出于文王,博引众说以明之,与正义不同。彖辞者,「乾,元亨利贞」之类是也;爻辞者,「初九,潜龙勿用」之类是也。皆文王之所作也。占法,六爻不变,则以彖辞为占,变则以爻辞为占。谓文王止作彖辞,不作爻辞,不明占法者之谬论也。
伏羲,上古作易之圣人也,始画八卦,因而重之为六十四,有其画无其辞也。文王,中古作易之圣人也,彖辞、爻辞,盖皆文王之所作也。易之画,乃伏羲之画也;易之彖辞、爻辞,乃文王之辞也。伏羲作六十四卦之画,文王作六十四卦之辞,并三百八十四爻之辞,故皆谓之作。
太史公曰:「文王囚而演易。」魏文帝典论云:「西伯幽而演易。」演易者,既作卦辞,又作爻辞,以敷衍易中之大义也。魏伯阳参同契云:文王,帝之宗,循而演爻辞。盖明言文王敷衍六爻之辞也。案:「循而」,一本作「结体」,似指作彖辞言,于义为更长。
六十四卦之画,实出于伏羲,舍伏羲而指文王者,何也?不熟读大禹谟故尔。六十四卦之辞与三百八十四爻之辞,实出于文王,舍文王而指周公者,何也?不熟读系辞传故尔。愚谓郑玄之说是已,马融、陆绩之说非也。何以见之?盖易中称王,皆是泛言,非指文王,亦非指太王,李隆山尝辩之矣。箕子乃是其子,后人因彖传称箕子,遂于爻辞「其子」之「其」加「竹」作「箕」,冯厚斋尝辩之矣。东邻、西邻亦是泛言,即非指纣与文王,季西溪尝辩之矣。李隆山解升之六四曰:此一爻之辞,其事颇类太王,若文王作爻辞,则不应自言。或者以爻辞非文王语。然而易中「王用」之辞非一,如「王用三驱」、「王用出征」、「王用享于帝吉」之类,皆泛言之,未尝指名其人。以诸爻之辞证之,可见也。如此,则爻辞之作,不必避就明夷与升卦数爻之辞,以为非文王之语,而凿空臆度,指为周公也。冯厚斋曰:解明夷之六五曰「箕」,蜀才本作「其」,后以彖赞有「箕子」之文,遂加竹作「箕」。
李西溪曰:先儒说易,遇「西」字,尽指为文王。如「西山」、「西邻」、「西郊」,皆曰文王事。至「西南得朋」,亦曰文王事。此皆言易之弊,初何关于文王?如谓东邻不如西邻,为纣不如文王,若果有此义,岂圣人所谓明哲保身之道哉?愚谓兑,正西之卦,随言「西山」,上卦兑也。小畜、小过言「西郊」,互兑也。坤言「西南」,坤之本方也。既济言「西邻」,坎邻于西也。易中取象,必因其画。画有此象,乃有此辞。后之说者,往往舍六画之象,而专求之辞,未免牵合附会,而为之说,是以其说多不通也。又曰:先儒言周公作爻辞者,以爻辞中有「王用亨于西山」、「王用亨于岐山」为文王亨王业事,故不敢谓文王自言,遂以为周公作。予谓文王事商之心,天地鬼神实临之,岂容有享王业于岐西之意?若以为周公作,尤不可。夫子去文王五百岁,尚能明文王之心,曰:「三分天下有其二,以服事殷,周之德,其可谓至德也已矣。」周公为子,而不明其父之心,以为文王有享王业之意,尚得为达考也哉?王用亨于西山,自是随卦之王;「王用亨于岐山」,自是升卦之王,何关文王?若必以「王」为文王,则「王用三驱」、「王假有家」,亦文王耶?愚谓西溪之说固是矣,而犹未详也。盖古者「亨、享、烹」,皆作「亨」字。「亨于岐山」、「西山」,皆是祭享之「享」。或者不知此义,乃以升、随所称之「王」,为太王、文王亨王业之事。既谓升、随之「王」为太王、文王,遂谓爻辞非文王作,其失在乎以祭享之「享」,误认为亨通之「亨」也。
李隆山曰:自司马迁、班固以下,止言文王演易,而班固论之尤详。固于艺文志曰:文王作上、下篇,未尝言及周公。又曰:人更三圣,世历三古。而韦昭谓三圣即伏羲、文王、孔子。孟康谓三古即伏羲、文王、孔子之时,亦未尝言及周公。或者徒以爻辞有「王用亨于岐山」,乃文王事,若爻辞为文王作,则不当自言。而不知迁于岐山之下,自太王始,何独文王?况易中「王用」之辞非一,如「王用三驱」、「王用出征」之类,皆泛言之,安可遽指为文王也?若谓周公文王之子,或从文王之后润色爻辞,则不可知;而直谓文王作卦辞,周公作爻辞,则不可也。文王演易,卦辞止论大槩,其忧患之危辞,则尽见于诸爻。演易而不作爻辞,无是理也。系辞论圣人作易,卦、爻皆并言之。文王演易,岂容有卦辞而无爻辞?自马融而下,以意度之,谓为周公所作,绝不经见,无所考信。至孔颖达独引春秋左氏传「韩宣子适鲁,见易象与鲁春秋,始知周公之德与周之所以王」,而以为周公作爻辞之证。若以韩宣子之言为证,则谓周公作象辞方可,而况韩宣子之意,初止谓文王、周公以易与春秋之道行之于身,用之于世,而又能遗法以为典礼传国之基本,元非为周公作易象而言也。易更三圣,韦昭谓伏牺、文王、孔子是已,盖于周公无与焉。孔颖达辈以韦昭不数周公,乃强为之说曰:「只言三圣,不数周公者,以父统子业故也。」愚谓伏牺、文王、孔子之外,又添一周公,则为四圣矣。以三为四,岂理也哉?陈皋曰:「韩宣子适鲁,见春秋之法,故美周公之德;见易象,故知周之所以王。所见各别,所美又殊,安可并而释之,以为周公作爻辞乎?易象自是易象,爻辞自是爻辞。」愚按:左氏传云:「韩宣子适鲁,见易象与鲁春秋,曰:周礼尽在鲁矣,吾乃今知周公之德,与周之所以王。」读易者皆指此为周公作爻辞之证。夫宣子所见,乃易卦六画之象,非六爻之辞也。必欲以此为证,则不特可谓周公作爻辞,谓周公作春秋亦可也。
吴环溪曰:易之兴也,当文王与纣之事耶?是故其辞危。此言文王繋爻辞也,昭然矣。至明夷之五,乃曰:箕子之明夷,利贞。则箕子之贞,乃见于商亡之后,非文王之所得言,则又不可谓文王也。上非文王,下非孔子居其中,而谓之圣人乃足以当之,则舍周公其谁哉?宜先儒以为周公繋爻辞也。然谓周公繋爻辞于文王既殁之后,则商已亡,周已兴,其辞安矣,不可谓危。管、蔡流言,虽足为忧患,是乃周公之事,安得谓文王与纣之事?若谓危者指彖辞而言,则彖辞多者不过数句,少者三四字而止,总六十四卦,系彖之辞,不过六百四十字,其略如此,何以曰「系辞焉以尽其言」哉?是故谓文王则疑于爻,谓周公则疑于系辞,所以未免于疑也。然谓箕子明夷非文王之言则可,以一语可疑,而转为周公则不可。若为文王一事不安,遂转为周公,使周公一事不安,又将若之何?且孔子固谓文王与纣之事,而我乃易之以周公、管、蔡,于理未安也。况箕子之明夷,汉儒亦为「荄滋之明夷」,则与「苋陆夬夬,困于葛藟」同义,安知先儒不以彖辞有「箕子以之」之言,遂从而迁就之也?愚谓先儒以爻辞非文王作,其意不专在升随所称之王,只因箕子之明夷一事不安耳。吴氏所谓荄滋之说,盖将以证箕子之非也。然「荄滋」二字,乃赵宾之谬论,刘向、班固皆尝非之矣。不若冯厚斋证以蜀本所谓其子为甚善,而足以破千古学者之惑,盖又与孔子彖传「箕子以之」之说,并行而不相悖也。
崔憬曰:「文王作卦爻之辞。」郑少梅大易象数图云:「文王所繋卦爻之辞,唯日与斗,孔子遂论及月。」郑少梅盖祖崔憬之说,然则崔憬与郑少梅亦以爻辞为文王之辞也。张南轩曰:「咸六爻未尝言心,文王于四言思。」然则南轩盖以爻辞为文王之辞也明矣。
朱子曰:「爻辞周公作,是先儒从来恁地说,且只得依他。盖其中有说文王,不应是文王自说也。」愚谓世俗相承孔氏正义之说,千人一律,虽朱子亦不免疑易中泛言之王以为文王也,故其本义亦以乾初九「潜龙勿用」为周公之辞。然又曰:「文王时世变不好,古来不曾有底事都有了,他一经历这崎岖万变过来,所以说出那卦辞。」如「箕子之明夷」,如「入于左腹」,「𫉬明夷之心,于出门庭」,此若不是经历,如何说得?审如是,则朱子盖亦以爻辞为文王之辞也抑明矣。读易举要卷三。